看着扶着墙根走来的人,春桃提步就奔了过去,就要脱口直呼“公主”,孙广却快她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此次汴京之行,永宁是以孙广妻室的名分随行,也正因此,之前崔氏才一口应允下孙广所请,至于旁的,崔氏全没多问究。此刻崔氏和槿儿都在院中,当着崔氏之面,春桃若露了馅,以崔氏的玲珑心,必会看出事有反常。到底是孙广思虑周全。
可喜的是,这人正是永宁。
抬头看见站在院里的四人,永宁也是一愣。
孙广大步走到她面前,凝着她,气息微有些乱。槿儿紧跟着冲了过来:“可算回来了!跑哪儿去了,急煞人了!”
“回来便好……”崔氏截口制止了槿儿,颔首道,“孙都监着实担忡,春桃亦急得很!”
永宁心有戚戚,自知她消失不见的这一宿一日,孙广与春桃定是心急如焚坐卧不安。
崔氏只当她是羞怯,当下就吩咐槿儿、春桃赶紧地打提浴汤,几人步入房中说话。众官妇皆安置在延福宫,屋外不是站着说话之处。
待掩合上房门,永宁这才对着崔氏赔了礼:“劳娘子挂怀,是青娥之过,与娘子添扰了。”
崔氏扶了她起身:“安平的回来便好。”而后执了手同坐向榻上,“你倘是出了何事,吾可没法子向孙都监交代。”
“青娥衣衫不净……”永宁退开了小步,她身上的衣履脏兮兮的,虽还是穿的昨日那套衣襦,却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崔氏倒不以为意:“吾那儿多带了两件裙襦,拿与你想是合身……”
“青娥怎好受娘子之物,青娥这儿也带有衣物。”永宁忙婉谢,环了眸跟入房中的孙广,“今儿未生甚事吧?”
她问的略带迟疑,崔氏看似愣了愣。孙广听在旁,也没答话,只是看向了她。
永宁心下稍安不少,晓得孙广是听懂了她话外之意。她这话儿,明面上是对崔氏说的,实则是在问孙广,问他与春桃两人在她不在的时候可有发生何意外。孙广神色无异,那便是一切都还在她掌料之中,但崔氏这里也得给个说辞。
“昨夜紫宸殿大宴,有个小婢……那小婢,娘子可知是何人府上的?”
她欲言又止,崔氏是个灵透人儿,稍一点提,便明了:“可是昨儿夜里,宴中出了殿的那个小婢?”
“她可是犯了何过失?”永宁轻咬着唇点了下头。虽说不过是借由此事,用以解除崔氏的疑虑,但一想及昨夜在宫道上的那一幕,她仍有种阴嗖嗖的头皮发乍的感觉。
那小婢到底因何而死,尚不得而知。
崔氏叹惋道:“她在御前打碎了酒盏,挨了几句呵斥,便哭哭啼啼,龙心不快,李贵仪命人带她出殿。那小婢受吓不小,连连叩首,没磕几下便昏了……”
崔氏所言与永宁所猜料的相差无几,昨夜她和其她婢奴候在殿外,相距紫宸殿的玉阶有十余丈远,夜风凛凛,殿中舞乐正浓,听不见殿里的动静不足为奇。听崔氏言下之意,那小婢八成是吓昏的,且非是赵光义示令把她拖出去的,而是李贵仪发下的话,以此作推,想是王忠带着那两个小给使将人架出殿门外时,另有旁人暗中授意了他何话。
看了眼崔氏和孙广,永宁带着一丝惶惑低低说道:“那小婢,她……她死了。”
崔氏怔愣。永宁留心着她的神色,心中有了数,想必这事儿还没在延福宫传开,那就是有人压下了此事。难怪她一路走来,宫中如常热闹,延福宫更是寂然,估计那小婢的主母昨夜已被人告诫过,否则,崔氏等人不可能一无所知。
“昨夜在殿外,青娥扶了那小婢回延福宫,半道儿上那小婢便断了气……吃吓之下,青娥夺路而逃,跌入水中,溺过气去,也不知为何人所救,醒来才知被扔在了一堆乱石中,亦不敢问人探路,摸索了小半日才寻着回来的道儿,生怕连累娘子……”
她颤声说着,崔氏又是一愣,连孙广也微变了脸色。永宁这番说释,半真半假,那小婢确实死在了回延福宫的半道上,她跌入石池也确有其事,至于其它的却是她不能道与人知的,譬如耶律隆绪是如何逼的她落水,一池的冰水害她几乎溺毙在池底,再譬如她并非是躺在乱石堆里昏迷不省人事,实是被耶律隆绪掳出了宫外,在晋王府呆到刚被送回宫。
而今晨,她还乔装成了耶律隆绪的随侍,跟他一起去过了宴春阁,见过了她的皇兄,乃至她今夜的谋划,这些都不能向崔氏透露半字。之所以提及那小婢的事,实也是借此探探宫中是否有何变动,毕竟,这两日延福宫已是闹出了不只一条人命,加上前日夜里无端端丧命在石井的那个宫婢,接连两夜已死了两个人。
怪事咄咄,一波未平,一波又作。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虽是两条贱命,但平白无故而死,不免死得蹊跷。
说话的工夫,春桃、槿儿打了浴汤回房,正巧也到了夕食时辰,崔氏遂领了槿儿去北苑敬候赐食。一日两餐,膳食均在北苑赐领。
“今儿时辰尚不晚,孙都监且与青娥多说会儿话便是。”临出门前,崔氏意有所指的说罢,才带了槿儿出门。槿儿还捂着嘴直朝春桃眨眼,嘴上不说,那眼色却叫人看得明,是在暗示春桃莫呆在房里妨碍了孙广与永宁。
待崔氏主奴两人拐出院墙去,春桃急不可耐的就步到永宁跟前,上看下看把她仔细看了又看:“怎地受了伤?这衣襦,何故也破了?奴适才瞧着,公主腿也伤着了……”
心知她是最关切自己的一个,永宁轻拍了拍春桃的手:“容后吾再与你细说,你且去拿笔墨来。”
刚才顾虑着崔氏、槿儿在,春桃憋了满肚子的话要问,但见永宁容色严正,晓得她是有紧要之事要做布署,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春桃忙忙依言连纸砚也取了来。
不光是春桃,在院中孙广一见着她,也有很多话要说,崔氏看在了眼里,故才带着槿儿去北苑。眼下却容不得坐下来细说,须是赶在崔氏从北苑回来前,简要的将事情告与他二人,以便今夜行事。所幸临从武强上路时,就交嘱了春桃带上纸笔,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倒真派用上了。
帷幔挑落,门扇紧合上,打来的浴汤倒入盥洗桶中,水气氤氲。
永宁提笔在黄纸上写下三个字——“宴春阁”。
孙广与春桃面面相看一眼,惊诧之余,立下会意了她笔下之意。春桃尤为喜上眉梢。
“我已与阿兄会过面。”永宁极小声说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又在纸上写了行字——“寅时,晋王府,东侧院”。
写罢,她看向孙广,俯身从裙下的布靴中抽出了一把胡刀,交予他手上。
这把胡刀,正是耶律隆绪随身所带的那把。
步至几案前,永宁将那张黄纸丢入了置在案旁的炭盆里,“扑”地一下子,盆中窜起一股火星,眨眼就把黄纸燃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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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楼。
因着耶律贤的就座,殿内的氛围一涨。
赵廷美、李煜、耶律贤皆已在座,圣驾未临,王继恩于是赶去嘉瑞殿做以通禀。
盏半茶的时辰过去,王继恩没回,也不见圣谕传来,殿中的酒兴倒未消减,反是越饮越热。
浅盏更酌,赵廷美轻摇起铁扇:“重光,近日本王觅得一良才!此人说来,重光想是识的!”
李煜放下酒樽,还未作答,对侧的耶律贤已眼笑眉飞道:“且不知齐王觅得何良才?得入齐王眼者,必非庸者,不若引见一番!”
“大汗气性豪爽也!”赵廷美摇扇朗笑,与耶律贤一饮而尽樽中酒,方又看向李煜,“这人,重光应识的!”
今夜的曲宴,耶律贤独自而来,不见耶律隆绪同来,李煜本以为还可在宴上再见一面永宁。日间在宴春阁,来不及多言,但跟在耶律隆绪身边的那个人绝对是永宁假不了,然而,永宁为何竟与北辽有牵戈,又是何时来了汴京,因何混进宫见他,诸如种种却令他茫然。
之前小周氏弄洒了酒樽,这会儿坐在旁忽忽不乐,李煜原就有些吃酒无味,此时听赵廷美如此一说,不得不答言:“不知是何人也?”
“此人早年,曾为江南供奉官,时,任深州武强都监……”赵廷美似乎有意说一半留一半,并未点名道姓。
李煜拢在袖下的长指微不可见的颤了下,紧成了拳。闻言,小周氏也抬眸望向了赵廷美,倘使赵廷美所说的这人曾是江南官员,那便是投诚大宋之人。
赵廷美目光精炯,自斟了樽酒,也不待李煜应言,便又说道:“本王听说,其姓孙名广,为官甚廉,清正铁面,有心提携于他……重光可知,其时有无此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