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上，孙广刚走出宫门没多远，一辆驷马高车就从后面驶了出来。
马车从他身旁驶过，驰向前方的城街上拐了个小弯儿，折回停在了道旁的老柳树下。
“吾家少主有请。”
待他走近，车上下来两名甲士，一左一右阻住了他的去路。
看了那辆马车一眼，孙广身形一闪，避开了那两名甲士的困阻。
他转身欲走，就见驭夫跳下了马车，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
那帕子上，绣着两朵白花，点缀在帕角，暮光下，灿灿刺眼。
孙广心下一惊，这块帕子他很是眼熟，可眼前这三个人，他并不识的。
“吾家少主备下酒食，阿郎可否赏个脸，随吾等去吃杯薄酒？”那驭夫掖起绢帕，再次询向孙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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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内，永宁走在回延福宫的小路上，猝不防被人捂住嘴拖向了一处假山后。
狠狠地咬了那只手一口，她扭着头才看清身后的人。
“你敢咬小王！”耶律隆绪霍地甩开了她。
永宁硬生生被他甩在地上，摔得屁.股生疼。
“你的腿没残了？”他欺近她，有些恼羞成怒。这女人胆敢在他面前跳车，跟他玩命相挟，事后还装傻充愣，拿他当真好欺了！
永宁瞋目切齿，忍痛爬起来，她可没忘了这厮儿爱踢人。本以为耶律隆绪将她送回宫后应是回了晋王府，就算他不急于出宫，也该在升平楼才是。申时已过，升平楼的曲宴想必已开席，这厮儿竟出现在此处，莫非他一直在跟着她？
那她目送孙广出宫，岂不是全叫他窥探见……她还是头回碰上个这般令她头疼的。
“女人，适才那个男人，是何人？”
睇视着她，耶律隆绪果然问了句。
面对他的无理咎问，永宁没好气的往假山后稍隐蔽的地方挪了挪。半个时辰前，她原想着能搭乘他的马车早点进宫，没成想这厮儿半路上改了主意要去看戏，她一听大为气恼，冲动之下就从他那辆马车上跳了下去，摔伤了足踝。
在延福宫，孙广已为她接上骨，她交代了春桃待崔氏主奴二人取了赐食回房，只说她是出来相送孙广了。想是崔氏只会以为她与孙广是两情缱绻，而不致疑窦丛生。
既将昨夜那小婢已死之事告知崔氏，不论是出于何心态，在离开汴京打道回深州之前，这两日崔氏多半不会再让她在人前抛头露面。她已跟崔氏坦言，昨夜她是侥幸死里逃生，幸免于死。崔氏是个聪明人，只要宫中无人追查此事，料想她不会把她交出去，而是会把她藏起来，直到返程深州。
“女人，你可会随小王回上京？”耶律隆绪找了块稍大点的石头，枕着手臂仰面躺在了那。
永宁剜了他一眼，他倒惬意，她都想搬起块石头把他砸扁了出出气：“作甚非纠缠吾，随你去上京？”
耶律隆绪睨她一眼，没做声。
永宁撇撇嘴，就在她以为他不会作答时，却听他嗤道：“女人，不是你苦苦相恳小王？小王一诺千金，说过的话自是作数！”
永宁张口就要驳斥他，话到嘴边却憋了回去。好吧，就当是她求他的，现下她也确是有求于他，应下此事，对她，对李煜，对她身边的人，却是皆有裨益。
“吾要带一人同走。”半晌思忖，她回睨向他。且不管耶律贤那个老顽固，若这厮儿肯听从于她，依从她，营救一事就还有望办成。
“可是适才那人？”
他蓦地从石头上跳起，永宁吃了吓，若不是早知这厮儿总以戏弄她为一大乐趣，他这举动极易给人错觉，还以为是打翻了醋坛子。
白眼相向着他，永宁索性也偎靠在假山底下，不与他在这无聊的问题上伤脑筋。她的腿是没摔断了，敷上了药阵阵发麻疼得厉害，托他的福，她的屁.股这会儿也快裂成四半，歪着身子坐着至少要比站着舒服些。
其实，耶律隆绪也算一言中的。如能逃离汴京，孙广却是不能一起走，他是武强都监，纵使辞官归乡，也得迟些时候为宜。一来，北逃大辽后，李煜在宋宫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宋庭.上下少不了生风波，若孙广亦在此时下落不明，难保不会祸及张明、崔氏乃至整个武强。其次，自来了汴京，就只在谋筹如何带李煜出逃，却忽略了他身边还有小周氏、窅娘、黄氏，带一个人逃离汴京已是难于登天，若还要再多带上三个人一起亡命北辽，这事儿只会更为棘手。她先前所思所想的未免有欠深思熟虑了，如此大事，非是她与孙广、春桃几个人就可好谋而成。
浴兰时永宁还在思前想后，或可有个两全之策，让窅娘扮作她，待百官朝贺之后先行随同孙广回武强，一路上大可让窅娘装作染了风寒，有春桃与孙广同行，想必不难瞒过崔氏。只要回了武强，余下的事也就易办多了。
她闷不吭声，耶律隆绪已不耐，反诘道：“另有其人？”
永宁托腮凝了眸他，真要利用他，竟又生了分心虚：“吾随你去上京，不过……”迟疑了下，她还是朝他勾了勾手指头。
耶律隆绪嗤鼻，睬也不睬她。
“吾这腿，险些断了，你便不能过来？”她憨嗔，可怜巴巴。
斜睨着她，他仍不为所动。
永宁咬牙。偏不信，她搞不定这厮儿。
“快些过来！”她改用凶巴巴地怒目。
反观某人，竟在举目望天。软硬不吃，不理她这一套。
永宁憋红了脸，无奈有求于人，气忿忿的爬起来挪了过去，磨了磨牙，凑在耶律隆绪耳边嘀咕了几句，而后退开两步：“少主倘使助成此事，吾亦言而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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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阁。
黄氏倚靠在榻上，愁颜不展。
窅娘盛了碗羹汤坐于榻边：“国主赴宴时，交代吾为你备下的，你且吃些，可好？”
黄氏微合了合眸，摇了摇头。昔年在江南，李煜日夕研究茶乳，所制香茗，烹煮做片，肴馔饼饵，时备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宫赴筵，赐名“内香筵”。一国之主，勤勉于此，只为博一个女人一笑，可惜她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女人，无福消受这碗羹汤。
“你早知她是个谮妒的，又何苦与她置气？”窅娘搁下羹汤，“那件宫装，既为她索取，给了她便是，何苦自苦？”
白日王继恩来宴春阁传过圣谕后，小周氏晌午便唤了窅娘到她房中为她梳妆。临到赴宴时辰，小周氏却使性子，非要着（zhuo）周娥皇早年三朝回门时亲手所创的那件宫装，当年周娥皇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纤丽袅娜，体态姣美，曾引得宫人争相仿效，那件宫装是周娥皇生前留下的唯一一件华服。
抬指轻抚过放在绣枕旁的琵琶，黄氏眉心紧拧：“她这是容不下吾了……”
一语足以道出心中之苦。
这把烧槽琵琶，同为周娥皇的遗物，且是江南国宝，周娥皇应召入宫献曲儿那年，得先皇李璟大为赞赏，叹其灵巧，御赐下此物。周娥皇薨，李煜欲将它和那件宫装随葬懿陵，是黄氏叩请下，道与他说周娥皇病故前只留下了这两件物什，李煜听后亦不忍之，深知俱为周娥皇所爱惜之物，遂交予黄氏收管。这些年每逢至周娥皇忌辰之日，李煜就会来黄氏房中坐上一宿，捧着那件宫装睹物思人，对着这把琵琶触景伤情，年复一年，往事如烟似梦，黄氏却看得明澈，甚晓那个蕙质兰心的女人，她的音容笑貌已然年愈烙在李煜心底最深处，挥之不去，亦无可取代。
今日小周氏竟连那件宫装都问李煜讨索去，黄氏料定这把烧槽琵琶在她这儿也留不了几日了，她乃江夏人，其父黄守忠原是马希萼麾下部将，后黄守忠战死，尚在幼年的她就被采选入宫，因貌美聪慧封作“保仪”，周娥皇赏识她的才气，小周氏却非有容人之量的人，早就把她视作肉中刺。
听着黄氏的怨嫉，窅娘也不知该从何劝慰，素日她不善言辞，况且她的日子并不比黄氏好过。千秋宫宴过后，小周氏就强令她去她房中伺候，小周氏是个难侍奉的主儿，这几****尝尽伺候人的苦，连在李煜面前，小周氏都呵斥了她多次。
李煜携了小周氏赶往升平楼赴宴，小周氏妆扮上那件宫装从屏风后转出来，明艳动人有之，娇媚妖娆亦有之，却独独少了周娥皇的那抹风情。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忆及周娥皇身着宫装归宁那日，李煜曾为周娥皇所作的那曲《长相思》，窅娘不觉浅唱低吟出口。都道她善跳金莲舞，舞时如莲花凌波，却无几人知她还有一副好嗓子。此曲极尽柔情，她唱腔柔婉，心中却越发酸涩：“国主待昭惠国后鹣鲽情深，昭惠国后抱病在榻，国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如侍父母之痴。其时，昭惠国后撒手人寰，国主哀苦骨立，杖而后起，亦如其丧考妣，将投井以殉，赖救之获免……”
窅娘说的哀婉，黄氏听出她对李煜的倾慕之情已是日加欲罢不能，情至心中开，放手谈何容易。
两人在房中互诉衷肠，一时相对无言，都没发觉庭前凭空多出了两道人影。
来人却听见了房中的吟唱声，循声就推门而入。
黄氏与窅娘同时惊愕，还未及出声，喉上一痛，已被蒙面之人五指成钩攫住玉碗，转而扼住了命门。
“莫伤她二人！”
随后跟入门内的另一人，急声扯住了前面那人的衣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