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宫。
聿珩放下窅娘,飞身离去。
他来无影,去无踪。窅娘怔在那,惊魂不定。
她自是不知聿珩轻功了得,他的功夫在这宫里无人可及。其实不只在宋宫,天下习武之人,能及得上他武功的人,也寥寥无几。
半盏茶不到,他就带她飞跃了大半座皇宫,将她送达延福宫。
“青娥?青娥!”
窅娘还在失神,背后响起了两声喊唤,听似又喜又急。
她骇了跳,未及回身,已被人从身后抓扯住衣袖。
“你这丫头,敢情是叫人挂心上瘾了!怎地这会子才回?迟迟不见你回,春桃已去寻你!”
槿儿冲到她面前,劈头盖脸就把她好一顿数落。窅娘却是呆愣在原地。
“作甚这般瞧着奴,识不的奴了?”槿儿呶嗔,似想起何事,拽着她便走,“快些随奴去见过娘子,你这一出去便找不见人,端的急煞人也!”
窅娘一双小脚哪里跟得上槿儿,勉强随她拐入院墙,就被她拖得一个踉跄绊倒在地。
槿儿打了个愣,慌忙扶向她:“哎呀,是奴的不是……你瞧奴,一时心急,愣是忘却你受了伤!”
窅娘却听得心中一紧,眼前这人显是将她当成了永宁,却又唤她“青娥”,且知晓春桃,想是为相熟之人。在宴春阁,永宁只跟她提及春桃、孙广,却没说及其他人。
“不是奴埋怨于你,你这腿伤还未见好,作甚执意非送孙都监不可,恁地使人挂心!”拍了拍她衣襟,槿儿扑哧一笑,捂着嘴儿凑近了她,笑弯了眉眼,“可有与孙都监,说了甚底话儿?”
窅娘却越发心慌意乱,原来永宁在去宴春阁找她和黄氏之前,竟已受了伤,却是她糊涂,竟没发觉永宁负伤在身,还任她替她应召上了凤辇去了嘉瑞殿。
欺君罔上,与通敌叛国、刺杀王驾一样,乃是死罪。
“罢了罢了,奴不打趣于你了,瞧你这脸皮儿,着实薄!”槿儿只当她是羞赧,拾起丢在地上的烛笼,“你且先行回房,奴去寻寻春桃,日头一落,稍迟便天黑,先时春桃寻你寻得急,出门都没挑灯!”说罢,不放心般又回头嘱道,“可莫再乱走了!”
窅娘欲唤住她,但又不知该唤她什么。她让她先行回房,实出善意,她却不知该往哪边拐,想问不能问,想说又生怕一开口就露出破绽。
延福宫有东、西、南、北四苑,不下几十间房,若逐间挨个找过去,要费不少工夫,弄不好还会惊扰了旁人。窅娘犹疑不决间,槿儿已走远。
聿珩隐在暗处,看着那抹绿影儿转进院墙去,才从石山后离开。还没到延福宫,侍卫营就向他发出飞鱼暗号,出于职守,他本应扔下人立刻折返,却还是把她送至延福宫,甚至在放下她后,他也没即刻离去,而是掩身在这片乱石后,等她和另一个婢奴妆扮的小婢一块走进延福宫,他这才施展轻功而去。
这个女人和昨夜他见到她时,似乎哪里不同了。那是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却很强烈。
他与她,也不过才见过两面而已。
每回她陷于困窘之时,就会让他碰见她。
次次他都会不由自主的出手相助她,上次是,这次亦是。
对她,他似乎有着莫名的不忍。
若说是为了查案才接近她,她的身上确实有着谜团。聿珩隐隐觉得,那谜团一旦揭开,便会是惊天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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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瑞殿。
“此琵琶,可是焦桐?”
永宁尚在思虑纱笠的事,赵光义却问起了她怀里的琵琶。
二者风牛马不相及,她还未答话,李夫人已目露讶异:“官家所说的,莫非是蔡邕之焦尾琴?”
听微决疑,永宁索性半跪着身,不予答言。
榻上的二人,夫唱妇随。
可见今夜在作戏的人,不单她一个。
绊了那一脚,不经意间叫她看见,瑾兰所奉上的茶盏,与汤瓶摆在一起的茶盅,不多不少却有三个。李夫人陪着茗茶,与赵光义各取了杯,托盏放在茶案上,上头还余有一杯热茶。
一杯茶,看似是小,实则不然。
这多出的一杯,岂会是随意奉上的。
一入殿她就瞧出李夫人待瑾兰不似寻常主奴,连赵光义亦与瑾兰顽笑,想必瑾兰侍候在李夫人身边的时日短不了。从他二人的说话中,她则听出瑾兰原来是李夫人的陪嫁丫鬟,李夫人还曾有意将瑾兰赐嫁皇长子赵德崇。
“臣妾听说,这焦桐是蔡邕在吴地,问一烧桐以爨者所讨!蔡邕是个学究天人,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扰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永宁没做声,顾虑重重,她本就不欲多言,李夫人又非是在与她问话。李夫人既要在御前抢话说,倘弄巧成拙,亦怨不得人,倒免了她应对赵光义,说多错多。
片刻沉寂。
李夫人掩袖闷咳了声。
赵光义这才沉声嘉许道:“敏儿所言极是。”
他目光灼灼,仍在看向那把琵琶,或说,是在凝视怀抱着琵琶的人,李夫人颦眉干笑:“蔡邕艺高人胆大,汉末,焦尾琴收归汉室。据说,齐明帝曾召王仲雄取此琴弹奏五日,王仲雄即兴而作《懊恼曲》呈献明帝,至于南朝之后……”
她说到这,忽而一顿,眸光也落向永宁身上。永宁凝眉,不知她何处开罪了李夫人,使得李夫人语带机锋,竟似在针对于她。
“至于南朝之后,那把焦桐后传入何方,臣妾却是不得而知了!”
果听她话锋一转,连她怀中的烧槽琵琶在她口中竟也有了赝品之嫌,永宁暗暗咬牙,她再装聋作哑下去,怕是在嘉瑞殿跪上半宿也脱不了身。这把烧槽是周娥皇生前最珍爱之物,且是她江南国宝,断不能落入赵宋手中。
“恕窅娘直言,蔡邕之焦桐,乃稀世之宝,后人只慕其名重其形,而不知其神,几无传世之作。”她稍挺直了腰身,粗哑着音色,却说的不疾不徐,“窅娘这把烧槽,其乃昭惠国后之遗物。”寥寥数语,不但隐晦的为焦桐正了名,更道明所抱的琵琶乃已故之人遗物。
赵光义眯起了龙目。
“到底是官家慧眼……”李夫人这一句说笑之言,又是语带玄机,却不知是在称叹赵光义慧眼识出了焦尾琴,还是在称叹他独具识人的慧眼。
“你这般聪敏,可知今夜传召于你,所为何事?”
“大官说,夫人这两日心有郁结,欲找个人道道体己话。”
王继恩在宴春阁透了些口风,而唯有如此应答,避重就轻,永宁才能快些脱身。
“本位这郁结之气,已非一日两日之事了……”李夫人微颦轻叹,令人听着却生出一丝寒恻。
“世间无不可医之病,倘能对症下药,郁结之气,亦可化之。”
“何以化之?”
赵光义突兀插了问。
“人以病为重,病重不如情重也。”永宁略忖,应付裕如。
情多累美人。
心病还须心药医。李夫人若真有郁结之症,倘和人说说话即能不药而愈,那最应找来说体己话的人当是此刻陪她同榻而坐的这个男人。
赵光义才是她的心药。
广发榜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者,药石罔效。纵使寻遍天下名医,用尽世间良药,亦不见得就能化之。
自古帝王家,最是无情。帝王之心,也最是难测。身在宫门里,做个无心人,反而长命。
反之,情深则不寿。
当年的周娥皇,便是如此。
这些话却不能直说,说了就是犯上。
“窅娘愿奏一曲,纾夫人之心结。”
也不待赵光义允准,永宁抱着琵琶,低眉信手调试了几个音,拨弄了几下。
久不抚琴瑟,她的指法有些生疏。
起手小试之下,指下的韵律,还算成曲调。
永宁的音律,习自周娥皇传授。昔年在上苑,这把被视作江南国宝的烧槽琵琶,周娥皇也就舍得给她拿去胡弹乱奏。
沉缓有力的琵琶声,如隔窗闷雷,使人耳目一清。
轻拢慢捻,委婉如新房戏语,舒缓如绵绵细雨,陡地急转之下,又急切如雨打芭蕉,转而激烈如金戈铁马。
铮铮然中,一曲戛然而止。
“窅娘献丑了。”
按着琵琶,永宁并没收尾音,只任它消颤在余韵中。
榻上,赵光义目光愈沉。
曲声一消,他已拂袖步下了美人榻。
“此曲为何?”
“此乃昭惠皇后早年补缀而成的《霓裳羽衣曲》……”
头顶的目光冽厉,永宁臂腕一疼,已被赵光义扯到他身前:“霓裳羽衣曲?唐乐霓裳舞,乐调优美,跳珠憾玉,你胆敢欺朕!”
永宁唇上咬出了血腥,带伤的足踝如割裂般巨疼:“欺君犯上,罪当诛,窅娘岂敢?”反诘着,她不怕死的嗤鼻一笑,“霓裳羽衣曲,全曲三十六段,合散序六段、中序十八段及曲破十二段,曲破多变,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官家难不知?”
李夫人握着茶盅的指节一抖,骨节青白。
“朕不知?”赵光义紧扣上永宁下巴,逼她抬起了头,勃然大怒。
他掌风一挥,即可挥去遮在她头上的纱笠,任她再怎样处变不惊,迫于此情势也遏不住颤栗。
头上纱笠就形同她的保命符,摘了它,赵光义立下就可斩杀了她,还有很多人的命也会因她而不保。
“你既这般知悉,便与朕一一奏来!”
僵峙间,赵光义目眦欲裂,袍袖猛地一甩,永宁被摔了出去,重重撞在插屏上。
她喉间一甜,滚落屏下,腥腻之气随之上涌,伏地咳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