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捣了多久,我周身发热,汗下涔涔,喘息不已,手中的木槌也越来越沉重。
善姑躺在那里,已经开始打盹,一只苍蝇在旁边嗡嗡哼哼地飞来绕去。郝婆子溜着边悄悄走过来,低声道:“甄夫人,您歇一会儿吧!”
善姑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唬得那苍蝇一溜烟没了踪影:“郝婆子,你来静思堂管事也有几年了吧,是不是做乏了?”
郝婆子咂了咂嘴,又溜着墙根走了。
太阳煌煌地到了中天,我的衣服像漂洗过一般,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我疲惫瘫软,简直无力可支,仿佛只消一股风便能把我吹倒。隔了一会儿,郝婆子提了一只食盒走过来,凑近善姑殷勤道:“姑姑困了这半日,想必也饿了,我备了些饭食,姑姑捡能吃的吃几口!”说完从食盒里端出四只盘子,一笼白馍,并两双筷子。
善姑并不推让,瞟了一眼,捡了根鸡腿塞嘴里。
郝婆子又赔着小心道:“甄夫人也吃些么?”
“小姐说了,甄夫人的饭今日就免了,饿一饿腰更细,公子看着喜欢!”
“是是,腰细了好,腰细了好!”郝婆子弯腰弓背,连声和道。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沉重而缓慢地捶着捣着,腰上仿佛压了一座山,深深地佝偻着,莫说是胳膊,连腿脚都早已麻木不堪,似乎非我所有。头顶上忽然“哇”地一声,我的心一跳,抬头看时,竟是那刘夫人的宠爱黑凤!它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扑扇着羽翅落在屋顶上,一双黑洞般的眼睛盯着我,像秃鹫盯着垂死的猎物,令我颤栗。
它在等待死亡,等待食物。我真的会死在这里么?如果他回来时,看见的只是我冰冷的尸体,会有一丝悔恨么?如果我活着不能得到他的爱,便死了也罢!
外面似乎有叫喊的声音,仔细听时却又没了,难道我已经神志不清了么?忽然看见那郝婆子匆匆走进来,附在善姑耳边说了些什么,善姑冷笑道:“和她费什么嘴舌,要我说,一棍子打死便罢!”
我猛然一惊——难道是香草?我已消磨到临界的身体再经不住这一击,瞬间站立不住,倾倒在地。
郝婆子在一旁,要扶不敢扶,又是搓手又是跺脚,道:“哎呀,姑姑,我看甄夫人真是吃不消了呀!这不吃不喝的,抱着杵子捣了一天,便是铁人也要磨掉一层皮,何况她这样娇滴滴的夫人?这样下去,可真要出人命的呀!”
善姑冷冷一笑:“静思堂的人命还少么,再多一条怕什么?”
郝婆子急了,大声道:“天地良心,这可不关我静思堂的事呀!”
善姑骂道:“老货,吊什么嗓子!有小姐和我在,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你怕什么!”
“虽是这样说,真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底下的丫头婆子,便死一百个也无妨,她毕竟是二公子新纳之人,二公子若是一个不喜,莫说是姑姑,就是少夫人也难脱干系——”
“住口!”善姑喝道,“你敢唐突少夫人?”
“婆子哪敢唐突少夫人,婆子是为少夫人和姑姑计!婆子今日舍了老命掏掏心里话,不知这甄夫人如何得罪了少夫人,少夫人一定是在气头上,行起事来难免顾前不顾后,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既使二公子不好发作,这甄氏本是大将军所赐,又有刘夫人在中间,只怕面上不好交待!若是再有个风吹草动传到吴府,吴夫人怕不想,小姐年轻不更事,姑姑老了的人,难道眼见着也不帮劝帮劝?”
善姑啐道:“我难道不知么,要你这个老货来说!不给她些眼色瞧瞧,以后如何敬服小姐?”
“有了今日,甄夫人也一定也知些好歹了!”
“我看她这贼骨头,硬得很!”
郝婆子俯身向我道:“甄夫人,你倒是说句话呀!哎呀,甄夫人,你嘴里怎么出血了呢?”
是我咬牙舂米的缘故。我不言语,挣扎着要起来,两只胳膊却像断了似的,不听使唤,只剩下在地上喘作一团。
“姑姑——”郝婆子乞求道。
半晌,善姑沉着脸道:“你扶她进去,我去告诉门口那两个婆子,要是那贱婢再来捣乱,传小姐的令,就地一根棍子打死!”
“哎哎哎!”郝婆子连声应着。
善姑气势汹汹地走了,郝婆子扶着我进了屋,坐下,点上蜡来,又端了一只杯子送到我嘴边,立刻有一股温热的河流沁入身体,嗓子里灼热的感觉稍稍退去,我气息微弱地道:“婆婆,香草没事吧?”
“香草姑娘是个明白人,已经被我劝走了!”
我松了口气,提了提精神道:“刚才真是多谢婆婆!”
“甄夫人快别提了,都是婆子我多嘴,才让甄夫人去舂米,甄夫人不怪罪,婆子已是谢天谢地了!”叹了口气,“甄夫人,我也是无奈,都是善姑她——”
我止住她道:“婆婆,还有水么?”
郝婆子提起一旁的茶壶摇了摇,道:“甄夫人稍等,我这就去烧!”
我有点点头,她急匆匆走了出去。
刚进来未点蜡前,屋里尚自有些昏暗的余光,烛火一亮,立刻便是黑夜了。看样子这一夜是不会放我回去了,也不知作何光景。我也没有力气多想,眼前撂着一叠长长短短、花花绿绿的衣裳,袁熙的那件白色绣袍堆在最上一层,我不由倚着那叠衣服闭上了眼。
朦胧中又看见了那匹奔跑的青马。忽然,一支羽箭呼啸而来,箭头窜着火苗,正中马背。青马一跃而起,仰天长嘶,瞬间化作一团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我心痛之极,猛然惊醒——
原来是一场梦!可为什么依然灼热异常,还掺着一股子焦糊腥味儿。我撑起身子一看,眼前竟然一团火光——不仅绣袍烧着了,连我的头发稍子上都冒着烟!
我失声尖叫,郝婆子正端了一碗水走到门口,吓得面如土灰,赶过来拼命扑打。幸亏火势不大,两人一阵乱扑乱打,也就灭了。郝婆子一查验,原来是烛台倒了。
也不知是因为迷糊了那一觉,还是经过了这一场惊吓,我的力气恢复了一些,甚至微微有些亢奋。
我和郝婆子惊魂初定,冷不防善姑走了进来,看见眼前景况,眼睛张得和铜铃一般,指着郝婆子的鼻子道:“你说,这一会儿功夫,是怎么回事?”
郝婆子比划着双手叫道:“哎呀姑姑,可吓死我了,您没见刚才那火势,窜了有屋顶高,若不是我老婆子舍命相扑,这静思堂怕是要化成一堆灰烬了!”
“蠢货,我是在问你,好端端的怎么就起火了?”
郝婆子连忙道:“甄夫人要喝水,我出去烧,再进来时火势就已经涨了多高。我刚才粗略一查,多半是案上的烛台倒了,引着了袍子。”
善姑一愣,才看见袁熙那件绣袍烧了一只碗口大的洞,跑过去抓起来死了娘一般哭嚎道:“你可要了我的命了!这是大将军赏赐之物,小姐叫你绣,你不绣也罢,何苦把它烧了?你叫我怎么向小姐交待呀!”
郝婆子劝道:“姑姑先别急,我看甄夫人也不是有意的,一定是乏了,不小心碰倒了蜡烛,她自己竟也不晓得,不然怎么会连自己头发都烧着了呢?”
善姑扔了袍子,走过来抓起我的头发看了看,一把甩在我脸上,骂道:“谁知道她又想作什么祟,刚才还不是装死,哄得我走了,就放火烧袍子!”
郝婆子道:“姑姑没亲见火起那会儿有多吓人,若说单为了一件袍子,实在说不过去!我看甄夫人也是老实女子——”
“你看个屁!”善姑骂道,“这贱人倚娇作媚,蛊惑公子,小姐说她两句,她还直着脖子顶撞,直是要骑到小姐头上!这等无法无天的妖精,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管她如何作贱我,我只不言语。善姑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我额头上,骂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烧了大将军赐的袍子,我这就回小姐去,小姐自然有话,你若还是这样丧着一张脸屁也不放一个,我便服了你!”
善姑说着便往外走,郝婆子连忙拦道:“姑姑勿燥,若是这袍子,我倒有一个办法——我看那袍子的绣工,倒像是南巷遽家的。不如寻过去,许些好处,赶着他再绣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虽然金贵,究竟也不过是件衣服,几日新鲜过去了,哪里就能看得出来!”
善姑冷笑一声道:“你倒替她想得周到!我就拿这话回小姐去,看你有几个脑袋!”
郝婆子吓得把手往背后一缩,道:“姑姑真是屈煞我了,我都是替姑姑着想,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若是不愿意,就当老婆子放了一通屁!”
善姑“哼”了一声,夺过袍子道:“给我看牢了,若是再有什么差错,都在你身上!”
郝婆子只得答应。
善姑一走,郝婆子便扶着我坐下,道:“甄夫人,您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道:“是婆婆为我受委屈了!”
“哎,我看甄夫人也是个良善之人,怎么就偏偏嫁了二公子,落在吴夫人手里呢?这吴夫人的悍妒是出了名的,这也罢了,如今又添了一个善姑!我看那善姑竟是个恶姑,动不动就要吃人的样子,又一口一个小姐,生怕别人不知她是吴夫人母家的人,居然把甄夫人弄到这静思堂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道。
“这静思堂专事处罚那起不守规矩的丫头婆子,像您这样的还是头一个!甄夫人怕是不知,这静思堂的活儿是最重的,一天又只许吃一顿饭,一些丫头又是刚挨了板子下来的,往往挨不过几日就断送了性命。其实,我也只是充个样子,这静思堂里真正拿事的另有其人,那是个只认钱的主!”
吴氏把我送到这里来,可见真是恨毒了我,难道就因为我生得比别人美些,使她感到了一种威胁么?
郝婆子又道:“别怪婆子我多嘴,甄夫人您的性子也太要强了些!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们若真个拿你是问,你不防赔个笑脸,服个软,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若只管和他们硬碰硬,她为大,你为小,到头来吃亏的不还是你么?”
我顿了顿,道:“婆婆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生就的脾气,要改也不容易。”
郝婆子叹了口气,无语。外面起风了,呜呜地叫着从窗子缝隙钻进来,将那烛火拉得东倒西歪。我望着那醉了似的烛火,渐渐恍惚起来,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怎么会坐在这烛火旁,被一个陌生婆子絮叨着,又被她监视着,等待一场命运的判决呢?
我正神思恍惚,门口忽然闪进一个人来,郝婆子诧异道:“翠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