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我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呵,我已经看见老阿妈,还有**。他们也看见了我,阿妈嘻笑,**腾跃。
忽然有马嘶鸣,不是**。我扭头返顾,竟是赛马场上那匹待宰杀的青马,从昏昧阴惨的天空下朝我奔腾而来!
我猛然想起我已经死了,死在救赎它的路上。可是怎么会呢,我还可以奔跑,可以思想,甚至还会心痛——因为上天注定、无可挽回的结局!
我心里纠缠着,空虚而绝望,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
“宓儿!宓儿——”
我睁开眼,梦中一切戛然而止。晨光、鸟鸣争涌而来,然后是袁熙的柔声:“宓儿,你作恶梦了吗?”
他穿戴整齐,立于床边,似乎准备离开的样子。我起身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宓儿。怎么,你不愿意么?那么甄宓呢?”顿了顿,“或者你愿意我叫你宓夫人。”
宓夫人?我一个妾也可以称“夫人”么?我虽在蒙古草原长大,却也知道汉族的规矩礼仪是严格到十二分残酷呢!
“我叫香草来服侍你。你若觉得一个人不够,随便添几个都无妨,只是这个香草是最可意的。”
香草,我默默地念诵,仿佛一个努力追寻记忆的失忆之人。我道:“可意的话,一个就够了。”
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出了门,听见他吩咐道:“记着,以后称宓夫人!”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接着,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细步走来,拜了一拜,温和地道了一声“宓夫人”。
她就是香草。我望过去,只见她眉毛细长,直扫入鬓角,周围一圈睫毛浓黑细密,肌肤却如兰花一般洁白。不止肌肤,她整个人也如兰花一般清秀玉立。虽是初见,却觉得亲切。我忽又想到,以后大部分时间可能要与她一起厮磨了,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这样一想,那种亲切之感便更深了几分。我轻声道:“香草,以后要劳烦你了!”
“能侍奉夫人是奴婢的福气!”
她谦卑恭敬,我心里却一凉,所谓“尊卑有序”之人便是如此口吻吧,要与她真正亲切熟络起来可能还要费一番心思。
衣饰繁琐,我自己也穿不来,只好由她代劳。看着她灵巧地为我绾结腰上的锦带,我不仅喃喃道“香草——”
她抬起头来,带着询问的眼神,我微笑道:“这两个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若用在别人身上便俗了!”
“奴婢何能,得夫人如此盛赞,心里实在惶惑!”
惶惑么?我却丝毫看不出来,知道不过又是一句外交辞令。我依然笑道:“只是不知这么美好的名字前缀以何姓?”
“奴婢自幼追随公子,这名字是公子赏于奴婢的。奴婢尚不知亲生父母为何人,这姓更无从得知。”
我一怔,那么我和她是同病相怜了!同样不知父母双亲为何人,是已经死去,还是尚在人世,是故意的舍弃,还是无奈的离散,种种这些,都永远不得而知。虽然已是前世的伤痛,可既然前世之事皆历历在目,心中的悲凉便只能叠加,不能消减。是呀,悲凉,有父有母之人永远不能体会到一个孤女彻骨的悲凉!
我满腹之言却无从说起,半晌道:“香草,你——觉得孤独么?”
香草灵巧忙碌的手忽然停顿下来,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王公大夫的孤独、‘之子之远,俾我独兮’是公子小姐的孤独,我一个为奴为婢之人,怎敢奢望孤独?”
我一怔,想不到她竟如此作答。
她继续帮我理衣,“奴婢知道夫人心存怜悯,可是既然从来不曾得到,不知可贵,便也不觉得失去的遗憾。所以,请夫人不要多虑。”
言下之意,仿佛再不愿提及。呵,我忘了,我从前遇到好心的慰藉,脸上的神情也是这般淡漠,我不需要那些隔靴搔痒的怜悯。所以,我收起了我的关切。
我想她一个侍女,言语却这般文雅有深意,便道:“香草,你读过什么书?”
“奴婢哪里读过什么书,不过常为公子研磨,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罢了。”
常为他研磨?我有些意外,他身上没有一丝书生气呀,我随口道:“他也读书么?”
“袁家‘四世三公’,以诗书传家,袁家子弟岂有不读书的?何况大将军教子极严,公子嗜读圣贤书,自不必说,就是大公子和三公子,虽然百般不愿,也要被大将军逼到书案前呢!”
袁家,四世三公,大将军——我的心思一下子从香草身上转移了。香草说三位公子——除了袁熙和他口中有希望即世子之位的袁谭,还有一位是谁呢?我正待相问,可转念一想,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只是一个小妾,在这‘四世三公’的皇皇袁府,偏居一隅,如草如芥,一些人我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们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些符号而已。这样一想,心底那点好奇心也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这个时代加于女子身上的种种禁锢,知道眼前这只金玉笼子和上天指定给我的那个男人从此便是我的天地——呵,幸好这个男人是我所爱的,而且,他似乎也极眷恋我,这是多么侥幸而万幸呵!
我忽然向香草道:“他——多大了?”若在现代,这个问题一定非常愚蠢可笑——向外人寻问丈夫的年纪。可这是古代,一个新人不了解她的夫君是天经地义的,这也为我突如其来的穿越附身作了掩护。
“谁?”香草抬起头,诧异道。
“你家公子。”我低声道。
“哦,公子已及弱冠之年。”
一经开了头,心中的疑问便源源而出。“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奴婢不敢置喙。”
我不肯放松,“你跟随他这些年,他的为人你多少是知道些的吧?”
香草似乎在心里斟酌了一番,道:“奴婢只知公子宅心仁厚,对下人素来宽柔以待,袁府下人皆披恩泽,无一不盛赞于口。所以奴婢想,公子既是仁爱之人,待夫人一定也极周到尽心。”
我心里一笑,她倒是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而且,他的口碑竟这样好么?想不到他严正刚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仁善之心,我的心忽然也一片柔和,嘴上却道:“他仁爱么,可是我看他那样子很严厉呢!”
“大将军仁孝治家,严肃端正为公子之表,仁孝忠义为公子之心,这也是大将军深重公子的原因。”
这个香草,一张嘴便头头是道。“可是他发起脾气来会不会很吓人?”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香草一笑,脸上现出两个可人的酒窝,“公子严于责已,宽以待人,奴婢跟随公子这些年,从未见过公子使性弄气。”
我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我觉得,这一来一往的笑倒使我和她的距离有些贴近了。不知她有没有同感。
“他有什么喜好?”
“公子喜舞青萍剑。”
青萍剑?昨晚窗前影过,他手持宝剑,一跃而起,如青龙出海、轻灵矫捷。那宝剑寒光四射,便是青萍了!
“他有什么忌讳?”
香草想了想,“公子忌红色,因为青龙见了红色便会狂躁不安。”
“青龙?”难道又是什么宝剑的称号么?可一件器物如何狂躁不安呢?
“青龙是公子养的一匹马。”
我恍然大悟,既而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赛马场上那匹青马,心头不由微微一震。可只一瞬间,我便将思绪收回——一匹是待宰杀的蒙古马、一匹是袁府贵公子的座骑,相距千载,相隔异世,风马牛不相及,我却由此及彼,心头震动,岂不是庸人自扰么!
“他刚才匆忙而去,是为什么事么?”
“公事。”
“公事?”我疑惑道,因为她的回答太过笼统敷衍。
“袁府之事、大将军之事,乃至朝廷之事。”
“哦。”我明白似的点了点头。她只是一个随身侍女,我若要她细细解说所谓“公事”,只怕是强人所难,她所知道的袁熙一定只是一个饮食起居的袁熙。
“公事之外,除了读书舞剑,他还做些什么?”
“恭默守静。”
也就是静心养神了。他似乎是一个有德行、有操守的男子,倒与他沉毅恭肃的外表颇为相合。可是,我心里道,不止恭默守静吧,还有一样更重应的事——应付其它**美妾,像昨晚应付我一样。我真想问个明白,可又没有勇气去打开这个闷葫芦。
我忽然十分泄气。低头看看香草,她正将一串玉佩小心地系于衣带之上。至此,繁缛不堪的穿戴终于完毕了,我长舒一口气,道:“谢谢你,香草。”
“夫人太客气了。公子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无以为报,身边这些小事自当竭心尽力。”
“他待你很好么?”
“很好。”她眨了眨那浓宓的睫毛,眼睛里闪耀出一丝光彩。可是那光彩瞬间便消失了,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态似的,敛容道:“其实公子并非只待奴婢一人好,公子向来怜下体恤。”
我并不在意,只想着天天如此穿戴实在大费周折。接着是盥洗、梳妆、婆子上饭。香草跪于食案前摆置食物。我坐下,指着旁边一个位子道:“香草,你也坐!”
香草一愣,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似的,道:“这如何使得!”
“没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再说,你这样跪在一旁,我也吃不下呀!”
“奴婢侍候夫人进膳是应当的。”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你总不至于让我对着一桌子饭菜却要饿肚子吧?”我笑道。
见我这样坚持,香草为难道:“夫人如果觉得不适,奴婢不防先自去惜园照料花草。”
这个香草,我本想逼她同案而食,增进感情,她却要溜之大吉。可我转念一想,也许她有自己的顾忌担忧,不是我一厢情愿施以好心便可化解的。我只好作罢,又听她说什么溪园,便道:“这里有个园子么?”
香草点点头:“有一座后花园。”
“是叫溪园么?”
“是。”
我眼睛一亮:“为什么?是因为有小溪流过吗?”
香草噗哧一笑:“夫人,是怜惜之惜,而非溪流之惜!”顿了顿,“溪流是没有的,却有一个池塘。”
为了这个美丽而幼稚的错误,我的脸一直红到脖颈,特别是香草这般文雅知书,相比之下,我简直就和野人一般。我嗫嚅道:“原来是怜惜的惜,倒是很别致!”
“‘惜园’二字是公子所命。”
“哦,”我轻声道。想不到他那般威毅的人物却起这么一个阴柔的名字,是惜花心盛么?
香草已拜了一拜,退了出去。我独案而食,心里却一直思忖,他惜的是什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