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讫,喊了声“香草”,没人答应。我绕到堂后,看见林木夹路,碎石铺地。路的尽头忽然豁然开朗,一座美丽的园子映入眼帘。时正春末夏初,只见花柳繁茂,亭台掩映,如诗如画,美不胜收。我像是得到一份意外的赏赐一般,欣喜万分。
我转了一个弯,看见香草寂寂地蹲在一棵梧桐树下,拿一根枝子在地上划来划去,心无旁骛。我轻轻走过去,瞅见地上是一只玉佩模样的东西。我道了一声“香草”,香草吓了一跳似的,连忙起身丢了枝子,将那所画之物踏在脚下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我觉得有些奇怪,可看她那举止,似乎不便叫我知晓,我也只装作没看见,笑道:“听你说惜园,我就有些坐不住了,一放下筷子就找来了。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好去处!”
香草拜过,道:“夫人您慢自游玩,奴婢去叫婆子收拾碗盘!”
我道:“不用急,过会儿再叫也一样。你看这满园花草,不如陪我赏一会儿。”说完便往前走,香草只好随后。
走了几步,我便被一簇黄色花朵所吸引,四下环顾,才发现这种黄花几乎遍布惜园。其色淡雅,其姿悠然,其香清芬,我指道:“这是什么花,怎么一园子种的都是?”
“夫人连兰蕙也不识么?公子爱兰成癖,所以才命人遍植惜园。”
惜园,惜花,原来他所惜之花便是这兰蕙了。“爱兰成癖?为什么?”
“古语云‘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兰为花中君子,真君子自爱之!”
我回头望了香草一眼。她言语举止恭谦,“奴婢”二字不离口,可有时眉宇间却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落难小姐的孤高,尤其在当她言及那些古语古辞的时候。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芳气袭人。香草衣裙飘飘,默然似有所感,俯身摘了一茎花在手,面露爱怜。我笑道:“君子爱之,香草亦爱之!”
香草脸一红,将那兰花丢开道:“奴婢微陋之人,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
“贵如何,陋又如何?兰蕙面前,大家都是爱花之人。”
香草惊讶地望着我,半晌才脸色平复道:“夫人也爱这兰蕙么?”
我点点头,道:“我不知什么‘君子修道立德’之言,我只是爱它素心一颗,幽贞疏淡。”
香草忽然局促道:“奴婢无意逞口舌之强,夫人问及,奴婢一时又无其它言辞,唐突之处,夫人莫怪!”
我拉起她的手笑道:“你多心了!”她的手是温热的,那么我的手一定是寒凉的了。我握起她的手本意是想令她感觉到我的温暖,从而明白我心里的温情,谁知现在被温暖的人却是我。是的,不禁双手,甚至内心也涌上一股暖意。我想,除了袁熙,也许我在这异世找到了第二个可以以心相待之人。
她并不推拒,先是讶然,继而坦然,接着与我相视一笑。双手相握一定胜过千万言语,从那笑里,我看到了忠实与信任。
我松开手笑道:“我真高兴!香草,你今日带着我将这园子好好游一遭儿!”
“奴婢遵命!”
我刚要举步,忽然看见方才被丢在地上的兰蕙,弯腰捡起道:“爱花也要惜花,这么弃在地上可惜了!哎,香草,你不觉得这枝兰蕙与别的有些不同吗?它花瓣纯黄,不似别的掺有异色杂点,美虽美,却总有不洁之感。”
香草仔细一瞧道:“夫人慧眼,这一枝当真别具风韵,几乎被奴婢糟蹋了!”
我略一思忖,低头将它系在腰间玉佩之上。走了几步,玉佩便在花间叮咚作响。我笑道:“这样如何?”
香草道:“纫兰而佩,古已有之,不过奴婢今日才得亲见。夫人若问如何,奴婢倒觉得兰蕙之株袅袅独立,若夫人之仙姿,兰蕙之花秀妍脱俗,若夫人之仙容,兰蕙之气清幽飘逸,若夫人之仙质。这兰蕙佩在夫人身上,得夫人之体相滋润,一定历百日而不萎!”
前世可从没有一人夸过我这个小孤女,我被夸得羞红了脸,道:“我如何比得上兰蕙,不过想了个新鲜花样,不白白糟蹋了一茎花而已!再说,花离了水土,三五日都不成,又怎能活过百日?”
香草浅笑不答,只道:“夫人,咱们往前走吧。”
我们一路走去,香草一路指指点点,桐、梓、楸、榆、柳、槐、忍冬、芍药、萱草、木槿、玉簪等各种花草树木,无不欣欣向荣,张乐亭、**亭、望月台、景云台等数十座亭台,无不耸然翘然。我不禁眼睛忙个不迭,耳边更是各种清丽宛转之声不绝,可惜那些鸟儿不肯为我逗留片刻,所以也无缘结识。
逛了一会儿我便有些累了,花阴之下找了一块石头歇下来。石头旁边生着一丛狗尾草,我随手扯了几茎,弯来绕去编了一只蛐蛐,拿捏在手里玩耍。一个绮罗遍身的汉末美女却专情于逗蛐蛐,还是只草包蛐蛐,那模样一定有几分滑稽,香草在一旁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起来真美,你该多笑才是!”我望着她道。
香草却像受了斥责一般,忽然敛笑道:“夫人倾国倾城,夫人面前,何美之有?都怪奴婢,不该在夫人面前露此轻狂之态。”
我轻声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像方才那般轻松自在不是挺好么?喜怒哀乐是人之常情,怎么会是轻狂之态呢?出了惜园,你自去做你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香草;可是在这惜园里,我希望和我长相伴的是一个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无摭无拦的香草。你看那些花,想开几朵便开几朵;还有这滕蔓,想爬多高就爬多高;还有那些鸟儿,想飞便飞,想叫便叫,它们都是美丽的,因为它们是自由的。香草,当你斩断那些束缚你手脚的东西的时候、便是最自然的时候,也是你最美的时候!”
这些话似乎很费思量,香草望着我,半晌才道:“夫人,您不但与奴婢耳闻目睹的那些夫人小姐迥异,便是古时的佳人才女,奴婢粗读诗书,也略知一二,与夫人也没有一丝相仿之处,难怪公子说——”
“他说什么?”
香草顿了顿道:“公子说夫人像是个异世女子。”
我心里却一笑,我可不是异世女子么,嘴上却道:“哦,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香草摇头道:“今早夫人未醒时,公子对着床榻自言自语,奴婢无意间听到的。”说完又连忙道,“夫人不要误会,奴婢无意偷听,只是碰巧而已。
我前一刻还高谈自由、斩断束缚,这时却顿觉脸红拘束,连看都不敢看香草一眼——天知道除了这一句,她还碰巧听见别的什么不登大雅的话。我低下头去拔弄那只蟋蟀,香草道:“夫人很喜欢蟋蟀么?”
我真是感激香草如此知情达意,甩掉了那个令我尴尬的话题。我连忙努力点点头,道:“我喜欢听它低声吟叫,特别是它的秋吟。”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我似懂非懂。
香草一笑,“我也喜欢蟋蟀,耳醒则心苏!谢谢夫人刚才一席话!”
她的笑是爽朗而透明的,似乎解开了一个心结。
“夫人,这只蟋蟀能不能送给我?”香草忽然道。
“不过是草木,又不是金玉,你要它做什么?”我笑道。
“草木有情,虽非金玉,胜似金玉!夫人方才之言情深意切,奴婢活了十八年,从未有人给奴婢说过这些话,从未有人希望奴婢快乐,还有——”
“自由。”我补充道。
“对,自由!虽然奴婢终究是一个奴婢,是不得有欢乐和自由的,可是因为有了夫人,奴婢在这惜园里便有了快乐自由的希望!所以奴婢想把这只蟋蟀留在身边,看见它便想起了夫人今日之言!”
我一笑,知道她是真正将心扉打开了。我将那只蟋蟀递过去笑道:“只你不嫌弃。”
香草很郑重地接过来,将它收在怀中。
我忽然想起来道:“香草,你不是说有一个池塘么,我怎么没看见?”
“大约还有一射之地。夫人要去么?”
我点点头。去,为什么不去呢?园以水活,看了这么些静默的花草树木,我急于想看见一汪灵动的水。
我一鼓作气往前走去。也许是穿不惯那翘头鞋,觉得这一射之地简直漫漫无期。正当我开始步履艰难、汗珠涔涔之时,转过一只亭角,一只池塘忽然横在眼前。我一愣,左右瞅了瞅,回头望了望香草,意思是这就是你给我说的池塘呀?
香草却也明白似的道:“夫人,就是它了!”
可是那池子光秃秃的,连一株水草,一只鸭子也不见,与我想象中菱藻繁茂、水禽翔集的模样大相径庭!一路走来,所经之处,莫不是一派繁华锦秀,花朵鲜艳明媚,树木苍翠如盖,飞虫嗡嗡,鸟雀争鸣,怎么一个园子的点晴之笔却这般单调寂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