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斑驳污浊的梦。梳妆时香草道:“夫人这一夜睡的不宁么,怎么脸色这般憔悴?”
果然,镜子里的女人虽然秀色纤纤,却略显苍白萎顿。我忽然想起刘氏送的唇脂,道:“你前日收的唇脂呢,快帮我取来!”
香草取来,我仔细涂了,不仅双唇光润诱人,还散发着一种花草般的清香,精神也为之一振。
正对镜出神,袁熙忽然进来,香草连忙退下。他笑道:“咦,你屋里熏的什么香?”
我知道他厌恶刘氏,也不便提起那管唇脂,只道:“是我新调制的一种香,喜欢么?”
“我还是更喜欢你身体上的香!”
他探过身子来闻,我推开道:“身上哪有什么香,左不过是衣服上熏染的!”
“有没有,闻过才知道!”
他又凑近,我一闪躲开了,他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你躲什么!”
“谁知道你又要做什么促狭事,人家刚穿戴整齐,回头乱了还要一阵忙!”
他上下一打量,道:“为什么穿戴整齐?知道我要带你出府吗?”
“带我出府?”我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你不情愿?”
我连忙摇头,又怕他误会,急忙又拼命点头,一瞬间简直有些混乱。
他一笑:“那走!”他忽然拉起我的手。
“可是,要去哪里呢?”
“你只管随我走就是了!”
我被他拉着一路奔府门而去,简直跟不上他的步伐。到了府门口,看见门前立着一个黑衣侍从,面目竟有几分熟悉,我正纳闷,忽然又被他身后那匹马吸引而去。那马一身青白,骨瘦锋棱,竟与频频入梦的那匹青马毫无二异!
它——便是青龙么?
那马见了袁熙便骁腾不已,他从黑衣侍从手里接过缰绳,抚慰似的拍了拍它的颈项,回头向我道:“它就是青龙,战场上我的生死便是托与它的!”
说完他飞身上马,从马背上高高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来。黑衣侍从立刻伏身在地。我犹豫了一下,毕竟那不是上马石,而是一个人的脊背,袁熙却笑道:“怎么,你不敢么?”
他以为我是在胆怯,我可是在巴特儿背上长大的!我一咬牙,踏过那黑色的脊背,坐在了熟悉的马背上。黑衣侍从退到一旁,袁熙高喝一声“驾”,便紧紧拥着我,策马而去。
大路上人烟稠密,买卖林立,两边卖瓜卖果的,卖鱼卖肉的,挑担背柴的,还有成群的乞丐……青龙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驰骋而过。我真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撞了这个踩了那个,一颗心突突跳着。可也许两旁之人被袁熙的气势所震摄,也许识得马背上之人是袁府贵公子,总之,大家都很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一旁顿足观看,竟有许多人现出憨呆之状。
袁熙在我耳边低语道:“你瞧,他们都被你的美貌所惊折!”
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受着两旁世人的指画评论,不禁如芒刺身,袁熙却是态然自若,驱马前行,一点难为情都没有。
幸亏很快便出了城门,没有了众人的注目,我才松了一口气。城门之外,天高地阔,云腾风劲,又是另一番天地。在这样的天地间,我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青龙也是吧,因为我觉得它的奔跑更加迅猛有力。腾
终于,他勒住了缰绳,下马,又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
四顾茫茫,唯有野草在风中飘摇,他拉着我的手并肩而行,指了指前方道:“你看!”
我抬起头来,看见天际白云舒卷,变幻如苍狗。
“怎么样,喜欢么?”
我心潮澎湃,想起了大草原。我很感念他带给我的这份惊喜,笑道:“你经常一个人来这里么?”
“还有青龙,它陪伴我的时间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久!”
我望了一眼青龙,它低着头,静静地嗅着地上的草。
“它是我九岁时母亲送给我的。当时还是一只小马驹,母亲说,它会伴我一起长大,当我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的时候,它会成为我最值得生死相托的伙伴。第二日,母亲便走了。我很害怕,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一晚,我偷偷钻到马厩里和它睡了一宿。母亲是个聪慧之人,迷留之际,她没有将我托付给任何人,包括我的父亲,我的哥哥,而是送与我一匹马。她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与其将心托付给一个人,不如托付给一只牲畜,只有它们才值得信任,才会对你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你带我出来,是为了让我认识青龙么?”
“它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当然要让你认识它,不过也不全为此。”他望着天际与青草相连处,“这个地方荒无人迹,却可以疗治我心中的伤楚,我想也许你也可以。”
我的伤楚,他也知道我的伤楚么!我直直望着他。
“你来到袁府已经有些日子了,我看得明白!”他俯身拨了一棵草,“你就像这些野草,执着、倔强,可也像它们一样忧伤、怨艾。”
高空有鸿雁飞过,传来一声辽远的鸣叫。我沉默片刻道:“这些野草虽然忧伤寂寞,却有天地作陪,有风露滋润,这忧伤寂寞也显得深沉而美丽;我却蜷缩在袁府的一只角落里,如秋蚕一般结网自困,我的忧伤寂寞沾满了尘世的污秽,永无解脱之日!”
“不,我会使你解脱!我虽非长子,亦无大将军宠爱,可是我会凭借手中的刀剑夺得世子之位,承嗣大业。到时候,我一定会立你为妃,给你配得上你的一切!”
他以为我所有的忧伤怨艾都来自我“妾”的地位么?我凄然一笑:“即使你做了皇帝,立我为皇后,你身边能缺少其它女人么?”
“就算我真做了皇帝,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情是我无法做主的!可是你放心,不管我身边有什么样的女人,你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有着旷世容颜,又这般清澈无暇,我早已被你深深折服!你知道么宓儿,自从第一次看见你幽如深涧的双眸,我就爱上了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
悠悠天地,茫茫百草,还有他炽热深沉的言语使我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我感到一种久违的热情与冲动,突然抓住他的胳膊道:“你爱我么,你真的会一直爱我么?我知道你现在是顾惜我的,可我总不能相信你会永远爱我!虽然你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还是害怕!即使此时此刻我相信你是爱我的,相信你的心同我的心一样,可我知道,只要你离了我的眼前,我便又要开始怀疑。你知道阻隔在我们中间,使我无时无刻忧伤怨艾的是什么么?是吴夫人,是辛玟,是你未来的数不清的女人!是我不能完完全全的拥有你!”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们一起走吧!我不要做什么皇后妃子,我只想和你一起离开袁府,离开邺城,到一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相依相守,白头到老!”
袁熙忽忽一笑:“离开袁府,我便不是一呼百喏的贵介公子,不是统兵百万的元帅将军,只是一区区小民,到时候,你愿意为我汲水洗衣、烧火做饭么?”
“我愿意!”我急忙道。
“你愿意将金钗换作荆钗么?”
“我愿意!”
“你愿意与我粗布短褐、田间劳作么?”
“我愿意!”
“你愿意与我草屋一间,忍受贫寒么?”
“我愿意!”
“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么?”
我脸一红,低下头去,仓促一点,却又紧接着抬起来,在他脸上努力搜索着,心里抑制不住地欢喜。
他笑道:“想不到你愿意为我做这么多事情!可是你说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
“天地之大,总有一处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青龙呢?”
“我们可以带上它!”
“对,带上他,他可以犁地!你执鞭,我扶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平淡粗糙,却不失天然,何况是与深爱的人在一起!只是日行千里的名门良驹要挫下身来,向沉缓粗笨的老牛学习犁地之法了!”
看着他略含讥诮的笑容,我忽然醒悟过来——刚才那些都不过是他的调侃之言,他根本不以为然!我心中的欢喜瞬间化为灰烬,两只手慢慢从他的臂膀上滑落下来。
“你生气了?”他笑道。
“你不该带我到这里来,诱使我说那些话。我竟然幻想你能为我放弃无上尊贵的身份地位,丢掉手里生杀予夺的大权,去过蝼蚁般艰辛的生活,我真是愚蠢!”
袁熙扳过我的肩膀笑道:“我不是故意和你调笑,听你说了那么多‘我愿意’,我心里真是畅快。你说的那种生活,我虽不能及,但心向往之!”
“既然向往,为何不去追逐,把它变成现实?”
“摒弃一切外物的两个人的世界,只有在憧憬中才是美丽的,如果强要把它变为现实,便会立刻现出它残破的内质,厌弃是迟早之事!所以,我虽然向往,但也止于向往!”
“我没有想摒弃一切外物,我只是想摒弃你的其它一切女人!两个人的世界才是真正合情合理的世界,不然便是男人的飨宴,女人的心虐!”
他一笑:“心虐?哪里有这样可怕,至多不过闲来无事,争风吃醋而已!”
“那么,你的母亲为何华年早逝?”
他沉默了。
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如号角般的声音,青龙忽然嘶叫起来。他望着躁动不安的青龙,半晌沉郁道:“无论如何,我不可能退到一个村夫的位置上,如果那样,我袁熙便不再称为袁熙!譬如青龙,它是一匹冲锋献阵的战马,不可能退到一头耕牛的位置上!它是为锋火狼烟而生,为干戈剑戟而生,甚至血染沙场便是它的宿命!如果如你所愿,使它退出一切纷纷攘攘的争斗、血腥残酷的厮杀,退到一处墟烟依依、鸡犬相闻之地,且不说乱世之下这种地方是如何虚无飘渺,即使真的存在,也只会消磨它铜铁一般的意志,使它沦为与骡子毛驴一般无异的蠢物!它本该风驰电逝驰骋中原,却要被迫与骡子毛驴为伍,沉没颓废至死,你觉得这是青龙的理想归宿么!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希望我变成村头的骡子吗?!”
我沉默无言。对我来说,爱就是生命,可是对他而言,爱只是生命的附属!除了爱,他生命里有更多宏阔的内容,男人与女人在爱面前从来就不是平等的,我不该拨弄这个倾斜的天平,不该妄图改变什么!
长风万里,直吹入心底,袁府之外的世界多好呵,连风都是自由无束的!不远处的蓝天碧草间,青龙峭然而立,我仿佛受到一种召唤,忽然朝青龙飞奔而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听见袁熙在背后厉声呼叫,我不加理睬,策马狂奔。
马仿佛生了翅膀一样,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眼前是茫茫草,无限伸展的天空,我觉得自己和它一起飞了起来!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