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草地上像洒了一层碎金子,袁熙独自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寂然。再见到他,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我策马缓缓走到他身边,他听见马蹄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并不说什么。青龙却低下头去,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仿佛在说“你瞧,我回来了”,他忽然抱住青龙狭长的脸,久久不松手。
我从马背上跳下来,坐在他身边,半晌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么?”
“你说呢?”他忽忽一笑。
对于我的逃离,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他却如此平静,我不禁道:“如果我不回来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会回来的!”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崭钉截铁。是呀,虽然我如此向往袁府之外的广阔世界,可一只无形的手依然把我送回了他的身边,这只手就是爱,就是牵挂与不舍。
“其实当时只要我吹一声哨子,青龙就会将你送回来,可是我不想,我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去!”
我忍不住道:“你也太自信了!其实我已经淌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我回来不过是一念之差!”
“那么,把你送回来的那一念是什么?”
“是青龙!它是你从小到大的最亲密的伙伴,是你战场上的生死相托,我如果这样把它拐跑了,你会多懊恼,多后悔。我不想让你后悔!”
“哦,真的吗?”他一笑,“可是我只后悔没有在你脚上系一根绳子,把另一头系在我的心上,让你每远离一步便感觉到我的心痛!”
他突然把我压倒在草地上,热烈而绵长地吻着我……
当周身的血液汩汩退回原位,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我和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苍穹。半晌,他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答,只道:“你呢?”
“我在想天地远阔,静如鸿蒙,所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当在这种苍茫之境说来最合适!”
我静默,他忽然侧身笑道:“你难道没有一些儿女之话要对我说么?还是又想着如何逃跑?若真如此,我在战场上杀敌都不能安心!”
我一惊,猛然坐了起来:“你要去打仗?”
袁熙点点头:“也许就在家宴之后!”
我犹豫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忽忽一笑:“敌人的剑戟不会因为你是袁大将军的儿子便迟疑朽钝!”
可是,他是统兵之人,自然该运帱帷幄,决胜千里,战场杀敌,那是普通将士的事呀!我急道:“难道你也要拿着刀剑在战场上厮杀么?”
他也坐了起来,笑道:“你以为我只是暖坐于帐中,摆个样子,走个过场就回来么?其实也不乏其人,不过我袁熙不屑为之!大丈夫当临阵死战,岂可苟藏于营帐偷活!何况我若怜惜性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手下将士又岂肯奋勇杀敌?”
他虽然笑着,却面露坚决,我忽然明白他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我心里突然充满恐惧,觉得刚才还爽朗惬意的风瞬息只剩下彻骨的凉寒。“可是如果,如果——”
“如果我一朝殒命,便马革裹尸而还!”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忽然捂住他的嘴,仿佛他将一语成谶。
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笑道:“你不必过分担心,想取我的命也没那么容易,何况我新得佳人,怎舍得这么快就黄泉永隔?只是——”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声调越加柔和,“不要再提什么离开袁府的傻话,不要妄图从我身边逃离,当我凯旋归来时,第一个要见到的人就是你!”
我望着他,望着他眼里闪烁着的太阳的余辉。我对他的其它女人是无可奈何的,对他不惜马革裹尸的牺牲也是无可奈何的!战争!女人!他们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可我毫无办法,我忽然紧紧抓住了他!
我只能紧紧抓住眼前的他!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瑟瑟的抖动,为了驱走我的恐慌,他开玩笑道:“我今日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甄府的四小姐会骑马,而且骑得这样好,简直赶上我的骑兵了!如果他们再招募骑兵,你可以去试试。我倒想看看,你穿上戎装是什么样子!”
我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正待相问,风忽然一阵紧,袁熙道:“风变大了,小心着凉,我们回去吧!”
我欲言又止。
夕阳下,青龙驮着我们缓缓朝城门走去……
我和袁熙穿城而过,回到袁府时天色已昏黑,香草连忙去传饭。我立在窗前,望着天上一轮淡淡的月亮,想着今日之事,不由道:“你说,那片草地上的月亮会是什么样子?”
袁熙一笑:“这有何难,明日我带你去一看便知!”
话音未落,香草却又走进来,低声道:“吴夫人打发翠蟾来给公子看一样东西。”
我才看见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可不正是翠蟾。袁熙不耐烦道:“什么要紧东西,偏要追过来看!”
翠蟾连忙进来,双手捧着一张贴子跪下道:“是小公子的翰墨!”
香草连忙呈上,袁熙接过看了一眼,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收起来揣在怀里,道:“还有何事?”
翠蟾道:“夫人还交待了几句话。”
“什么话?”
“夫人说,公子答应从王大人处回来就带小公子去骑马的,还说要送小公子一匹马驹,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问公子可曾还记得?”
“小公子现在在哪里?”
“在夫人屋里,急着要见公子。”
袁熙阴沉着一张脸道:“知道了,下去吧!”
翠蟾却不动,又道:“夫人还说——”
“说什么?”袁熙皱眉道。
翠蟾面露难色,顿了一顿道:“夫人还说,英雄惜美人,美人恋英雄,她本不该如此不知趣,可孩子面前,不好言而无信,所以请公子无论如何不要令小公子失望,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公子今日也**够了!”
“大胆!”
“奴婢该死!”翠蟾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她竟然跟踪我!”袁熙怒道。
“不,不,奴婢以贱命作保,少夫人绝不会行此不端之事!”
“那么今日之事,她如何得知?”
“这,这——公子携甄夫人出城一事,已经满城尽知,少夫人不过,不过是听闻!”
袁熙骂道:“还不是你们这起碎嘴的奴才搬舌弄嘴!”
“奴婢不敢!”翠蟾慌道,“奴婢每日只知叠被铺床、端茶递水,多余的话一句都不敢说,多余的事一件也不敢做,何况是挑索少夫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你不敢自有人敢!”袁熙恨恨地道。
似乎是指善姑。除了她,也没有人敢在吴氏面前挑三索四!可是想不到出一次城也会掀起一场风波,可怜这个传话的翠蟾,无端挨骂,我忍不住向她道:“如果没别的事,你去吧!”
翠蟾胆怯地望了袁熙一眼,袁熙喝道:“还不快走!”
翠蟾仓皇而出,香草也跟着退了出去。
她们一退下,我便走到门口,做了一个恭送的姿态。袁熙一愣,继而自嘲地一笑,道:“我难道就不值得你一留吗?”
我指着他揣在怀里的临贴,勉强笑道:“你的心早就飞到那里去了,我留下你的人有什么用!”
他叹了口气,大步走去。走到门口却突然扭头道:“我倒宁愿你撒泼作痴地留我,你这么不争不闹,拱手相让,令我很不舒服!”
说完他掉头而走,我默默立在那里,望着眼前空空的屋子——他只是一个孩子,我能去和她争男人,却不能去和一个孩子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