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香草为我宽衣,摘下那兰蕙道:“奴婢帮夫人收着!”
佩了半日,陡然生出感情来,想到明日也许便要枯萎捐弃,不禁心有不舍,轻轻一叹。
“夫人何故叹息?”香草将那枝兰蕙小心地收到一只锦匣里,转身道。
“可惜世上没有无根之花,便是金装玉裹也没用!”
“原来夫人是为这枝兰蕙叹息。夫人放心,奴婢说过,这枝兰蕙有幸佩在夫人身上,得夫人之体相滋润,一定百日不萎。”
我知她是空言劝慰,笑道:“还没睡觉,倒开始说梦话了!”
香草一笑,“夫人要安歇么,奴婢这就放下罗帐!”
一放下帐子,香草便要回她自己屋子去了。一个人独守空床,反复思量他的来与不来,实在太紧张难熬。我道:“我不想睡,我想——读会儿书。香草,这屋子里有什么书么?”
香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道:“夫人想读书,奴婢倒是有一本。”
“拿来我瞧瞧!”
香草出去,一会儿回来递上一卷书,上书两行字,“天受玉质,研磨百为”,也不像是书名。香草在一旁解释似的道:“这书是公子赏于奴婢的。”
那么算是他的赠言了!我翻开书页,所识无多,顿了顿道:“香草,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我想读书,你能教我吗?”这也是我上世的愿望。
“夫人折煞奴婢了!夫人若想读书,可以请公子延请才智,我一个奴婢,只有给夫人端茶递水的,哪有忝坐在那里冒充人师的?”
“我又不是公子小姐,不过是一顶轿子抬过来的小妾,即便求着公子答应了,请了人来,只怕也会落一个轻狂的口舌!”
“可奴婢知之甚少——”
“就你肚子里的教教我,我便很知足了!”
香草咬了咬嘴唇,道:“夫人这样说,奴婢倒无话可说了!只要夫人不嫌弃,奴婢就厚颜一回。只不过——”
“不过什么?”
“众人皆传言夫人不仅容貌绝仑,才情更是卓群,为何——”
我只好道:“传言多附会虚妄,信它做什么!”原来那血染红巾的女人不但有美名而且有才名,可惜我只承袭她美丽的皮囊。又想,幸亏香草只是一个侍女,可以轻易搪塞过去,若是她亲近之人,岂不要露馅儿么?
书案前,烛火熠熠,香草手持书卷,低声诵读:“……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红烛古卷,香草那种落难小姐的神情又流泻而出,我随着默诵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香草,你跟随公子之前做些什么呢?”
香草一愣,书渐渐低下来,望着烛火道:“奴婢当时年纪尚小,对身边之事模糊不清,只记得那情状很不堪——总之,公子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粉身莫报!”
一提到他,她总是恩呀报呀不离口,不仅如此,脸上更是现出一种卑恭虔诚的神情,仿佛他是神灵,在他面前,她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而一个女子对于一个男人尊崇的情愫里往往包含着一种爱意,我忽然脱口道:“香草,你喜欢你家公子么?”
香草吃惊惶惑地瞪着我:“夫人何出此言?难道奴婢有什么不堪之处落夫人眼里了么?”
看她反映如此激烈,我才知道她误解了,连忙解释道:“我说的喜欢不一定是——男女之爱,譬如,譬如我对你也可以称喜欢。”
香草仿佛松了一口气,道:“公子是主子,我是奴婢,贵贱之别,甚于天壤!奴婢发誓,奴婢心里若存有其它邪念,便被厉鬼追索毙命!”
她仿佛急于剖白,竟至于发如此恶誓,我连忙掩住她的口道:“红口白牙的,你胡说些什么!”
静默。蜡烛燃久了,露出了长长的烛芯,香草起身去剪。我望着她绯红而闪耀的脸,道:“‘心之忧矣,于我归处’,香草,你想到过你的归处么?”
香草的剪子停在空中,一脸迷茫道:“我可以想我的归处么?”
“当然。”
“可是夫人,我的归处也许只系于某个不相干的人的一句不相干的话,想也是白想,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我心头一震,道:“你放心,有我一日,我决不会叫一个不相干的人来随意摆布你!”我仿佛下了决心似的道,可心里却觉得惶惑——我自己的命运尚且不知握于何人之手,何况是香草!
“真的么,夫人?您待我真是太好了!”红烛下,她的眼睛泪光点点。
“傻丫头,哭什么!”
“谁哭了!”她勉强一笑,又去剪那烛芯,仿佛忘记刚刚已经剪过。她渐渐欢喜欢起来,脸上分明写满了依托与信任,这让我觉得感动。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有一些力量的!
“那么,你有心爱之人么?”我半晌道。
香草垂下了浓密的睫毛,摇摇头。
“真的没有?”我装作不信道。
她的头摇得和拔浪鼓一样,脸在烛光里红赤如火.
“不过你要嫁人,我还真是舍不得呢!”我一笑,“我想,这幸运儿若是出在袁府就好了,咱们或许还可以长相为伴。”
“奴婢不愿意嫁人,奴婢愿意一辈子当牛作马服侍夫人!”
“别说这种傻话,我不爱听!人就是人,怎么能混同于牛马?再说,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袁熙忽然进来道:“谁要嫁人?”
我和香草都吓了一跳,香草连忙拜道:“公子!”
我一看到他那英武魁伟的身躯,心里便感受到一阵猛烈的冲击,连呼息都不顺畅起来。
他近前笑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在窗外就听见你们叽叽咕咕的!”
香草急忙朝我使眼色,我明白,这种女儿家的私语当然不好宣之于外。我镇定语气道:“香草在教我读书。”
笑容忽然不见了,脸上像覆了一层霜似的,阴沉晦暗。
香草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夫人要听奴婢读书,奴婢才抖胆——”
“还是夫人的错了?”
“奴婢不敢——”
“够了,下去吧!”他极不耐烦地道。
香草惶恐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而退。情转急下,我一时竟有些呆了——这便是香草嘴里的温和体恤、宽柔以待么,他的一个脸色便叫人如临深渊!我心底的紧张、颤栗、激动、慌乱等情感瞬间一扫而光,只余下忿忿不平。我道:“不是香草的错,是我赖着她才——”
袁熙摆摆手,似乎无心听我的解释,道:“一个贱婢,竟如此妄为,都是我平日太过善待于她了!”
他不仅言语冰冷,整个身躯也射出寒意,逼迫着我连连后退。我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到了一片阴暗冷酷之地,缓缓道:“一个奴婢和一个妾,如果真有什么区别的话,不过是哪个卑贱、哪个更卑贱罢了!”
他一愣,道:“我知道以你的姿容与家世,一定不甘心与人为妾,可昨日他突然唤我前去,寥寥数语,一乘轿子便将你送了过来,我也只有草率受之。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给我些时日,我一定不令你失望!”
我愕然。我本心只是替香草叫屈,不想竟成了为自己争辩。言语已走入歧路,我只有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