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以为我被他所许的将来而打动,换了一副柔和的口吻道:“我一定会给你配得上你的绝世之美的一切,给你想要的一切!”
配得上我的绝世之美的一切,我想要的一切——这算什么,算一种承诺么?也许我该受宠若惊,因为这一定是一个小妾少有的殊荣,而我刚进袁府第二日便轻易获之!可是我却不觉得丝毫的欢心,因为我觉得这与其说是爱的诺言,毋宁说是爱欲得到满足后的慷慨的回赠。
“怎么,你不高兴么,若是别的女人,只怕早已伏地三谢了!你真是心比天高,不过谁叫你生得这样美呢?有了别的女人所没有的姿容,自然也就有了别的女人所没有的心性!”
我心里道,我的心性是前世带来的,与眼前你深以为意的绝世姿容无关!
“我以为有了昨日一夜,你见了我会有些两样,怎么还是昨日初见时那只呆鹅?”
他竟称我为呆鹅,我心里一恼,正要言语反驳,他忽然从案上拿起那本书来,翻了几翻,琅琅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美人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我虽不尽懂,可也明白最后一句是他故意相谑,不禁低下头来。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
我眼前忽然伸过一枝芍药,晃了几晃,闪出了视线之外。我抬头,看见他正擎着那枝芍药轻嗅,嘴角浮着一丝温雅的笑意。
也许他发现了我在看他,立刻灼灼地迎视。目光交接的刹那我便被击退了,半晌,听见他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诗的好处,你明白么?”
“我若是明白,便无须劳烦香草了!”我直道。
他忽然将那书往案上一掷,我一惊,以为又触怒了他。他却笑道:“这诗我六岁时便已倒背如流,如今见了你,才明白它的好处!”他伸手抚摸我的脖颈,“只是此柔荑非彼柔荑,此凝脂非彼凝脂,此蝤蛴非彼蝤蛴——”
那触摸令我心头颤动,我不禁往后一躲,道:“公子说玩笑话,也该找个相配的人才对!”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他笑道。
“公子说的什么,我不知!”我漠然道。
“哦,你不知?你真是令我糊涂了!”顿了顿,“你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愿嫁给你’,能说出这种话的女子,必然不肯虚言矫饰,可是,”他一笑,“素负才名的甄宓居然不知《诗》,这不是有些匪夷所思么?”
“你失望了?”我忽然想到,如果他凭此一条略作追查,很容易便会发现“此甄宓非彼甄宓”,心里不由惴惴。
“失望?”他淡然一笑,“古来女子通文墨者莫如班婕妤,博闻雅识、摇笔云飞,虽令人生敬,却也忍不住要敬而远之,所以才有了赵家飞燕的后来居上。一个女人,皎若明魄,焕若荷华,还需要诗书去缀饰么?美人闲暇,或以兰木花草为亲,纳其天然之精魂,或以罗绮巧饰为爱,借其缤纷之丽彩。诗书劳人,雪肤香肌若卿,何苦自去书堆中销损?”
见他并不多心,我坠着的心才落地。原来他不喜女人读书,他自己嗜读圣贤书,却希望女人草木为亲、罗绮为爱,离书越远越好。人生识字忧患始,也许他是怕女人书读多了,“坏”了心智,不易驱使;或者直是他所宣称的,读书耗损香肌,对于一个美丽女人来说是不划算的。是呀,对于女人来说,肉体永远是第一位的,智慧、灵气、才华、敏识,这些统统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具迟早要凋零枯萎的肉体!我诘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赠书给香草?”
袁熙操起书来道:“‘天受玉质,研磨百为’,你看见这八个字了么?我送她书是因为她做婢女尽心竭力、克尽职守,并不是鼓动她去读书向学。一个奴婢,最重要的是忠心,其它均是末技!”
我无言。
他忽然笑道:“当然,读书也有至乐,读到酣处,如饮美酒,百愁顿消。如果你实在无书不允,捡一些好书来读也无防,只是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想不到他竟肯对我网开一面,我忍不住道:“什么条件?”
“你如果读书,必须由我亲授!”忽然一笑,“画案沉沉,烛火耿耿,绿鬟捧砚,红袖添香,屈大夫所谓香草美人,我袁熙兼而有之,亦可谓人生一大快事!”
我一愣,这算什么条件,分明又是一场戏谑!我这个读书的美人,像那明亮的烛火,捧砚的香草一般,不过都是他谦谦君子的陪衬罢了!我心里忽然一阵忿闷,冲口道:“公子读书是为了乐趣,或是为了用事,在我却是一种依托。我忽然来到这陌生之地,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等待。在那漫长的等待中,我夜不能寐、空虚怅悯、无所适从,我想找一个依托,使心灵安宁澄静,不去想那些无望之事,从前发生的,以后所面对的,都不去想,我只想握紧这个依托活在现在!想来想去,也只有读书可以一试了!”
我一口气说了这些,可是,我心里真正的苦闷却无法说出来——我和老阿妈,还有巴特儿,我们三个的生活曾经是多么简单呵!像那一望无际的蒙古大草原,简单到甚至略感乏味,可却是如此富有!是的,我曾经觉得我简单而富有!可是这一切荡然无存了!袁熙,香草,何夫人,辛玟,吴夫人,或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原本与我无关的种种突然一日之间强加于我,我简直疲于应对。那种简单与富有,也许我只能从书里去追寻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紧紧盯着我道:“你在等待什么?”
我忽然想到,他一定错以为我是在这惜园里期盼他的到来吧,就像一棵阴湿的草期盼阳光的照耀。可是不是,这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感觉,我一时也说不清——也许,也许我是在等待那未卜的命运吧!
“难道我不能使你有所依托么?”他的眼神随着脚步逼近。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你首先是大将军寄于厚望的袁门公子,其次是吴夫人仰望而终身的夫君。若说依托,你也该是他们的依托——”
“不,”他忽然声如松坚,“那是从前!从现在起,我首先是你甄宓值得依托的男人!”
他只将我轻轻一揽,我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缠绵的藤蔓,也许因为他的身体是一堵坚固的墙。
“你想读书,我却只想读你!其实我今日一直有些恍惚,尤其是现在,你在我怀里——”
我忽然心荡神驰,忽然软弱不禁,其它一切都置之云外,只知道自己又在他怀里了!
他扶起我的下巴道:“你昨日喜欢么?”
“什么?”
他望着我笑,我忽然明白过来,摇头道:“不!”
“我以为,至少有那么一会儿,你是喜欢的,”他缓缓道,“不过没有关系,以后有很长时日——”
他抱起我走向床边。我感觉到他的臂膀孔武有力,感觉到我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变轻,轻得可以飞起来……
他握着我的手酣然入睡。帐外红烛已尽,月光依稀。
我想,我单是“以色侍人”吗?今夜,他可曾有一点点想到那何夫人?
新的一年来到了!祝愿您快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