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暗下来的时候,香草带着一个清癯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怀中抱着一件大物,拜道:“程山见过甄夫人。”
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年轻,总有三十开外。我顿了顿道:“你知道翠蟾她——不在了。”一提到翠蟾两字我不禁凝噎。
“香草姑娘都给在下说了,多谢二位替她殓葬。”程山的脸上少了一些悲怆,多了一些苍凉。
“她替我挡了一剑,是为我而死。”
如果程山对我生恨,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却道:“翠蟾对夫人一直心怀愧疚,如今她可以安心了。”
“你都知道?”我疑惑道。
“翠蟾受的那些逼迫都源于程山,可程山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师,只知自保,无力相助,只苦了她。”他的脸上现出悔恨,顿了顿又道,“敢问夫人,翠蟾走前夫人一直守在她身边吗?”
我点点头,她是死在我怀里的。
“她可有话留给我?”
我摇摇头,又看见他目光萧瑟,劝道:“也许她藏在心里没来得及说。”
“不,她心里有恨,她恨我是个懦弱之人。她一直希望我可以带她逃离袁府,逃离那些阴谋,可我却贪生惧祸,不过拿些空言去抚慰她。”
“不管是怨是恨,你都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走吧,我带你去看她,她一定在等你。”
月色清冷,我和程山走在惜园里。他怀里抱着那件大物在月光下格外突兀,我指道:“这是什么?”
“琴。她知琴音,最喜欢听我弹琴。”
我默然不语,带他走到那棵楸树下道:“翠蟾,我把他给你带来了。”
他自入惜园一直都很克制,可见了那座小丘,突然再难以忍受似的,扑通跪倒在前,痛哭道:“翠蟾,我来看你了!是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呀!当日被辛氏撞见,你挺身而出,担当下来,我却吓得魂魄全无,悄悄退身。你对我说起被逼迫的痛苦忧惧,几次叫我带你走,我却畏畏缩缩,只是敷衍。是我断送了你,我悔之不及,悔之不及啊!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带你走好不?我现在就带你走!”
程山突然发疯一样抛了琴,拿手去刨挖小丘,我早已泪水如倾,见了吓道:“程山,你清醒一些,她人已经去了!”他却不停手,只是埋头抓刨,我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吼道:“她活着你有负于她,现在她死了,你也要让她不得安宁吗?”
程山愣了一下,爬起来捶树大哭。诺大一棵树被他撼得树叶瑟瑟,那指节想必早已血肉模糊。我知道劝也无用,只好由他去,陪着落泪而已。
那哭声渐渐凋零。他抬起衣袖擦了擦涕泪,盘踞于地上,鼓琴而歌,“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琴声低昂,在惜园悠旋徘徊,如泣如诉,最后戛然而止。
静默半晌,程山道:“我本读书之人,心存家国忧患,只因得罪权贵,被迫流亡浪迹。听说袁公好乐,不得已以琴竞,求得庇护,终入倡优之属。只因那何夫人好琴,命翠蟾去和我讨要琴曲,又不时求教一二,我才和翠蟾相识。她虽是个婢女,却知琴好音,我和她以琴相识,以琴相悦。如今她人去了,我留这琴复有何用!”
他说完忽然搬起琴来狠狠砸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刚才还奏出悲怅之音的长琴倾刻折为两段,我不禁一声惊叫,道:“你这是何苦,它是你在袁府的谋生之物!”
“我在袁府三年,如今再无留恋,该去了!”
“可是,如果袁府不肯放过你呢?”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刀,吹下小指,立时血流如注,我不由万般惊恐,他竟折琴断指!
他扔了刀,握着滴血的手咬牙道:“我已成了无用之人,他们总能放过我了吧!只是我走之后,祭扫之事就劳烦甄夫人了。”
我惊魂未定,只瞪着他的手道:“这个你放心,可是你这个样子,出了袁府又该怎么办?”
“天地作衣,鸟兽为邻,游荡浪迹!哈哈哈——”他笑得苍白而寂寞,完了朝我作了一个揖,抽身便走。“雉朝飞,鸣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幽幽的月光下,他一路悲歌,出了惜园。我心碎不已,不忍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