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外间的喧闹却没有停止。
汝成呆呆地站在院里的桂树下，泪水流满了面。
跌坐在地上落泪的妇人突然匍匐到明月跟前，抱住她的腿哭道：“我求求你，不要带汝成走……我只有他一个儿子……我是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的……没了他，我活不下去……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明月挺直了腰，对她的乞求无动于衷：“你当初对我娘又可曾有过丝毫的怜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我承认是我害了你和你娘，可是……可是你不能再害了汝成啊……”妇人哭道，“你若是带汝成走了，他就成了通缉犯，一辈子都要过着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甚至死于非命……你纵然不为我着想，也要为汝成的将来作想啊……”
“将来？呆在这里他还会有将来吗？”泪水滑满了明月的脸，“他跟我一样，有那样的父亲，就永远无法抬头做人，永远都要被人唾弃……他若是不跟着我走，就永远都是别人的阶下囚，永远没有自由……又何来将来可言？”
“不、不！胡大人已经和我们说好了！只要你爹肯回来，就放了我们全家，只要他回来，汝成就可以自由了……”
“他会回来吗？”明月冷笑，“在他眼里，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亲情，又怎么会抛家弃子，去做那诛连九族的死罪？他又怎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
“会的！一定会的！胡大人承诺，只要他回来，不仅不治他的罪，还会给他谋个一官半职，而且他最疼的人就是汝成，一定会为汝成的未来着想！所以，你要惩罚我，你可以把我杀了，可我求你千万不要带汝成走……”
“他……真的会回来吗？”
“姐姐……”汝成来到明月身边，少年老成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我相信父亲……我已经按胡大人的吩咐写下了血书，请父亲回来……姐姐不妨也相信他一回，耐心等待……”
明月落泪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不回来呢？到时你没了利用的价值，只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后悔！”汝成神情坚定地说，“我相信，父亲的决定一定会有他的道理！能为父亲死，做儿子的心甘情愿！”
明月到底也没能将汝成带走。
她从小院出来，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却又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院门外的树丛中，轻微的响动传入明月耳中，她顿时从悲痛中惊醒——有人藏在树丛中，将她和汝成的对话全都偷听了去！
若是那人逃脱，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身世，都将被人知道！从此她将受万人唾弃，再也无容身之地！
杀意自眼中迸现，明月飞身扑向树丛，软剑离腰，一剑刺向树后！
树后人影闪动，一个人跳出树丛，其动作敏锐快捷，竟将明月饱含杀意的一剑避开！
“明月姑娘！莫要动手！是我！”跳出树丛的人叫道。
明月定睛一看，竟是总督府的厨子李六！
“你还活着？”明月心中一惊，想不到这李六竟能逃脱当四助六郎百余人的追杀。
李六并不知道自己当初曾被明月跟踪，闻言愣了愣，讪笑道：“还活着……”
明月冷笑道：“那你便活不过今晚了！”说罢刷刷又是好几剑，朝着李六的要害刺去！
李六手上并无兵器，只得连连闪避：“明月姑娘且莫动手！我有话说！”
“留再黄泉再说吧！”明月又是两剑，这时她却突然想起这李六是毛烈的手下，第三剑便再也刺不出去，“你到底有何话要说？”
李六见她不再发难，重重地松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眼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明月收了剑，将信将疑地跟着李六转到下人居住的厢房处，李六将明月引进自己的房间，往外张望了几眼，确信无人后才将房门栓上。
“见过主子！”李六突然在明月跟前跪下道，“小人李大海，是海峰公子的属下。”
明月早知他与毛烈有关，听了也并不意外，道：“是毛海峰叫你来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李六——李大海神色微黯道：“小人是海峰公子派到总督府做眼线的，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公子了……前几日听说公子被俞大猷围剿，从此就没再听到过公子的消息，小人也不知道公子现下在何处……”
明月脸色微白道：“他……他会不会在乱军中被俞大猷给杀了……”
“不可能！”李大海声音陡然抬高，“公子武功高强，就算是俞大猷也未必能杀得了他！他一定是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暂避风头！”
“是吗……”明月茫然喃语，但李大海坚信不疑的神情叫她也对毛烈还活着相信了几分，“那他会躲到哪里去……”
“小人想风头一过公子就会回来的。”李大海瞄了有些失魂落魄的明月一眼，偷笑道，“公子若是知道主子这样关心他，一定会尽早来与主子相见的。”
明月闻言，定了定心神道：“你不要叫我主子，我不是你主子，我与毛海峰已没有任何关系……”
她眼前仿佛又看到刘荣驾的八幡船被她引来的戚继光炮火击沉的一幕，看到毛烈的手下在大海中挣扎沉浮，看到毛烈想要与她成亲的大宅外如山的尸体……她知道，如果毛烈还活着，只怕早已将她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大海却摇头道：“小人叫您主子不是因为海峰公子，而是因为您的父亲……”
明月闻声变了脸色：“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大海道：“多年前小人曾蒙您父亲相救，一家老小才得以活命，因此早已将您父亲视为小人誓死效命的主子！您是他的女儿，自然也是小人的主子，是小人的大小姐！”
“那你为何会在总督府？难道是那个人派你来的？”
李大海摇头道：“小人这些年来一直是跟着海峰公子的，几个月前海峰公子听说总督府关了三个重要的犯人，胡宗宪好象十分在意，所以公子派我潜伏进来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可没想到胡宗宪一直对外隐藏他们的身份，小人一直没能查出，直到方才主子去救他们，小人才知道真相。”
明月想到当初自己去救汝成时毛烈也是知情，只怕他那时就起了疑心，所以叫李大海来查明真相。
“既然你已知道真相，你打算怎么做？”
李大海道：“眼下公子去向不明，小人也只好直接给日本送信，看主子打算怎么办了。”
“日本……他这几年，一直呆在那里？”
“是。”
“那他……还好吗？”
“主子正值壮年，身体向来康健，只是一直以为大小姐已经死了，每每提及大小姐都很悔恨，说当年不该留下小姐在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