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烈不敢。
他甚至不敢问明月和他义父之间到底有何仇怨,正如他从未问过明月为什么要杀四助四郎一样。
这个世上,想要杀他义父的人太多太多,有官府,有被他清逐出这片海域的盗寇,有想要猎取高额赏金的杀手,也不泛痛恨他的人。
——常年在海上行走的人,无论是真倭假倭,海盗商人,要想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大海上生存,便没有谁会是一干二净,手上会没有杀孽,会没有几个仇家,会不招人恨。
即使是毛烈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地恨着他,盼着他死。
只是,被人恨的多了,反倒不怕被人恨了。
当明月纵身上马扬长而去,消失在一片尘埃中后,毛烈方才郁郁转身,步履沉沉地去见汪直。
此时已近黄昏,冬天黑得很早,王府的灯一盏盏被点亮,毛烈却忽觉得恍惚辨不清方向。
他在王府议事厅外的庭院里站了站,平生第一次感到茫然,一种即使在大海上失了罗盘也不曾有过的茫然。
但,那茫然稍纵即失,他很快迈开大步,目光清明地走进议事厅,冲着高位上正在查看文书的绯袍清须的儒者深深拜下:“义父,孩儿请罪来了。”
绯袍儒者抬起头,看了跪在堂前的年轻人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放下文书,缓缓道:“既是请罪,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举止儒雅,神色沉凝,眸光深远自是不怒而威。
毛烈单膝伏跪,不敢抬头:“孩儿一时意气,设陷助明军歼灭了四助四郎,杀了四助六郎,与龙造寺结怨又未能及时化解,给义父添麻烦了。”
“麻烦?”绯袍儒者目光微凛,沉声道,“你我父子何曾怕过麻烦?我父子清海多年,杀掉的人何止一个四助六郎?歼灭的何止一个四助四郎?你的错,不在此!”
绯袍儒者走下高位,望着身前伏首恭听的年轻人轻叹:“滶儿,为父向来将你当作亲生所出,更将全部希望都寄于你身,只望你能成为冷静决断,意志坚定之人,可是你,却因一个女子动摇了,忘记当初我们父子在沥港所发的誓言……”
“孩儿没忘!”毛烈猛然抬头,声声铮然道:“孩儿没有动摇!更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誓言——今生今世,为自由通贸清海护航,与人同利,为国戍边,纵逆风行阻,亦要破浪而行,生死与海同在!”
绯袍儒者不禁动容,双手将毛烈扶起,道:“你不曾忘,为父便相信你能够处理好自己的私事,不会为其所累。至于松浦党和龙造寺,我已请他们明日来府相会,该怎么应对,你要心中有数。”
毛烈道:“义父放心,孩儿自有应对之策。”
“你也要有作出必要牺牲的准备。”
“孩儿明白。”
绯袍儒者欣然点头:“你能明白,也不枉为父对你寄予厚望……”
他步回桌案后坐下,毛烈默然侍立了片刻,忽然记起什么,上前道:“孩儿有件事要向义父禀报。”
见他说得慎重,绯袍儒者也不免神色微凝:“什么事?”
毛烈便自怀中取出胡宗宪的书信,双手奉于绯袍儒者面前:“浙江平倭总督胡宗宪派使者秘密到达平户,这是他们让孩儿转交给义父您的书信。”
绯袍儒者接过书信,启开蜡封,只见里面有着厚厚数页信纸。他先是逐页看了一遍信中内容,后又神色凝重地从头再次字字研味,末了,凝眉沉思了许久,方才将几页信纸递到毛烈跟前,说:“你也看看吧。”
毛烈接过,逐句读来,神色也愈渐复杂。待他看完最后一句,绯袍儒者方才问他:“你怎么看?”
毛烈沉吟道:“言辞倒也恳切,只是官府行事向来言而无信,只怕他设下圈套,明言修好,实则诱捕,不可不防。”
绯袍儒者笑了笑,神色却是说不出的悲凉:“是诱捕又能如何?你我父子在海上拼搏了这些许年,甚至不惜举旗领军侵扰自己的国家,不就是为了让朝堂上的那些人明白,海禁愈严,贼伙愈盛的道理吗?且不论胡宗宪本意如何,他能一语道破为父的本意,理解为父不惜与国对抗的良苦用心,至少说明他已是看到倭乱的实质。”
“那义父打算怎么做?”
绯袍儒者负手看向厅外深沉的夜空,眸光夺夺,意味深长:“他既有意修好,我们也不便拒人千里之外,若是能借此开海通市,废除苛法,也不枉我汪直祸国为寇一回!”
平户的夜,静谧而深沉。
明月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一直坐到东方泛白。
阳光初照,远处港口的船只又鲜活了起来,进进出出,一幅繁忙景象。
“咦——这不是海峰公子的马吗?怎么在这里?”
礁石后传来人声。
“难道是海峰公子在这附近?”
“这怎么可能?今天徽王在王府设下公判堂,要海峰公子向龙造寺和松浦党一个交待,海峰公子昨天就去了王府,眼下只怕正跟徽王在一起,怎么可能在这里?是你看错了吧!”
“你们说海峰公子怎么这么大胆,竟敢把龙造寺的大小姐给关了起来,这种事,只怕是徽王也不敢做……”
“你知道什么?是那藤原兰姬吵着闹着要给四助六郎报仇,几次三番地追杀公子,公子不堪其扰,这才把她关了起来——公子没杀她已是给龙造寺面子了。”
“不过四助六郎怎么会死在公子手上?”
“是那四助六郎也不知抽了什么疯,自不量力下战书要与公子比武,听说公子本来是对他手下留情的,只是中途突然呕血……”
“公子怎会突然呕血?”
“听公子船上的人说,是被四助六郎的奸细在食物中下了慢性毒药,公子与四助六郎比武时正好诱发毒性,这才临场呕血……好在公子内功深厚,发现中毒后一边逼毒,一边和四助六郎交手,虽然被四助六郎砍了一刀,却还是一剑割下了四助六郎的人头……”
“四助六郎倒是该死,只是由此惹上了龙造寺却是个大麻烦……听说龙造寺已经集结了三千黑甲骑兵到了北肥前边境,威胁松浦藩主说若是不交出公子,就要领兵入境。松浦藩本来就只有不到两千的兵力,又有一半都还在深海回不来,加上不擅陆战,只怕是不得不向龙造寺低头……”
“不是只怕是,而是已经是——昨日薛柴门三不郎为什么会突然带兵围了苏杭楼?其实就是和龙造寺一起算计海峰公子,本想由龙造寺的人先暗算公子,得手后再由薛柴门三不郎以官家名义接应龙造寺的人,只是他们没想到公子早就派人暗中盯住了龙造寺,他们不仅暗算落空,藤原兰姬还被公子捉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公子的确是计谋过人,只是眼下龙造寺和松浦党联合起来对徽王施压,也不知道徽王会怎么处置此事……”
人声渐去渐远,被海风吹散再不可闻。阴冷的海风里,明月却是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那个人……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曾弃而不顾,为求自保,他又是否会再次丢车保帅,将义子也送上绝路?
明月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