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明月被押了下去，徽王却是神色凝郁，欲言又止，深沉的眼眸中添了几许哀凉。过了许久，他才看向同样望着明月身影消失处沉郁不语的毛烈，道：“滶儿，她所求的，与我们所求的，并不相违，这件事，你做得太过了。”
毛烈苦涩地笑：“她与我们目的虽同，其心却异，更何况……她恨您，我若不将她囚禁，只怕她会对您不利……”
“她恨我？”徽王怔了怔，神色却是无法自抑地激动起来，“她为何会恨我？她……她……难道真的是她？”
这次轮到毛烈怔然，还不及有所细想，手便被徽王牢牢地捉住，一派文弱的徽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握得毛烈手腕生痛：“带我去见她！我要去见她！我要问问她到底是谁！”
清海将军府内，明月又一次还没来得及被关起来便被人拦了下来。
这一次，她被送入一间密室。密室内，绯袍蟒带的中年儒生不由得令她瞳孔收缩，双手紧握成拳。
一身白衣的毛烈缓步上前，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拨开她右耳后的垂发，扯出用红丝绳垂挂于颈项的鱼形玉坠，手指轻捏，丝绳断开，玉坠便应手而脱。
明月并没有阻止毛烈，她也阻止不了，只是屈辱地紧紧咬着唇，死死地盯着身着绯袍的徽王汪直，浑身颤抖，目光含泪，满满都是憎恨与怨怼，由着毛烈将那鱼形玉坠拿到徽王跟前。
徽王只是瞟了一眼，神色立时激动起来，抢步上前一把拿过毛烈手中的玉坠，竟是激动得不能自持。他颤抖着双手，眷恋地抚触着那鱼形吊坠，似是要用手指辨清那上面的每一条纹路。而后，他抬起头，望着明月手足无措起来：“是你！果然是你！本王早该想到的，你和落烟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本王早该想到认出你来……你竟还活着……”双目之中，竟已隐含了泪光。
明月一脸悲愤地盯着那一红一白的两个男人，两个她一生中最痛恨的两个人，激愤地想要对他们痛骂，却无奈哑穴被制，说不出话来。
毛烈竟似知道她想要开口说话一样，默默替她解了穴，她喉头一松，立时便冲着徽王厉喝出声：“不许你叫我娘的名字！你不配叫她！”泪水便夺眶而出。
听了这话，徽王死死盯着她面孔的双眼中眸光闪动，双唇竟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你可知本王是谁？”
这话叫明月冷笑出声：“徽王，你以为所有人都如同你一般健忘么？”
徽王闻言一滞，竟有些恍然失神。他双瞳无神地轻喃：“本王怎么会忘？只是人人都说你们已经死了……本王也曾寻找多年，终是不可得，这才放弃了……”
“放弃？”明月笑得更是大声，“是呵，你们这些人放弃的永远都是我们这些会绊住你们手脚的累赘，选择的永远都是你们的野心，纵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在所不惜吧？”
这话叫徽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哆嗦着说了一句：“你娘……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明月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而后凄然惨笑，“你问我做什么？不如去到阴曹地府，亲自问她！”
那逝去多年却从未忘怀过的往事再次提及，便如昨日才发生一般，痛得人撕心裂肺。
痛到极致，便是一字也不想说，一幕也不敢想。
只是泪水止不住地流。
徽王禁不住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却又在她厌恶的躲闪中，尴尬而怯懦地不敢触碰她。僵持了许久，徽王终是收回了手，沉痛侧身，不去看她憎恶的眼神：“听滶儿说，你恨我？”
“对！我恨你！”明月高昂了头，望着眼前这个她曾经仰望，曾经在她心中最为高大的男人，目光桀骜而森冷，“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难道不该恨你么？”
一字字，便如一刀刀无形的利刃般，将徽王割得遍体鳞伤，步履踉跄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扶住了桌案，却是禁不住捂住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脸色惨白如灰。毛烈见状忙上前扶了他，一脸关切地轻唤道：“义父，你怎么样？”
徽王大口地喘息着，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神色却是灰败了下去，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他喘息着，抬头看向明月惨然而笑：“不错，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你来平户，就是为了替你娘报仇，杀我？”
“杀你？”明月笑，笑得悲痛而凄凉，“我倒真想杀了你，让你去到地下去向我娘磕头赔罪——她走得好孤单，好凄惨，若是你我前去与她相伴，去保护她，她大约也不会再受人欺凌了吧？可惜……你却得活着……得为汝成活着……”
汝成……这个名字，是明月保持最后一丝冷静的信念，纵是千般痛万般苦，她都不能忘怀，她还有一个弟弟尚在囹圄，尚等着一个契机，去展开一段全新的人生。
是的，她恨，恨眼前这个抛妻弃子远渡重洋，为成就自己的野心和梦想而在大海上闯荡，最终叱咤海上，成为徽王，却将自己的家人置于水深火热中的男人。她恨他，恨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导致了母亲悲惨死去，也导致了她绝望人生的开始……可不管有多恨，每每想起他时，记忆总是停留在他将自己跨在他肩上，让自己把他当马骑的那一幕……
事实上，明月到平户来，虽然她不想承认，却真真切切的是想要看这个人一眼，哪怕不与他相认，看他一眼也好。但她同时又感到害怕，怕自己只要一见到他，就会想起自己和母亲这些年来所受的苦与痛，就会恨不得刺他几剑，送他去地底对母亲磕头认罪……
因而她才会在王府外徘徊数日却不敢进，所以她远渡重洋，与他近在咫尺了，却又想要远远躲开他……
可如今，她心中的一切痛苦与矛盾都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事是，她要让汝成自由，让汝成有个有希望的未来！
“汝成？”徽王禁不住浑身激震，本已灰暗的双眸中忽又冒出些光亮来，“难道汝成也还活着？他、他现在又在哪里？”
“他被关在杭州抗倭总督府里，抗倭总督胡宗宪有意用他来换取你接受招安，回往浙江……”明月深吸口气，双眸死死地盯着徽王，一字字铮铮作响，“徽王，汝成信心百倍地说你不会丢下他不管，他把你当作神明一样崇敬，而你，又会不会让他失望？”
徽王垂下目，颤抖着唇半晌不语，过了许久方才抖出一句：“招安的事我自有主张，而汝成，我不会再丢下他不管！还有你……这么多年我亏欠你太多，不管你心里有多怨恨我，我都是你父亲，从此以后，你的一切我都会为你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