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复又抬头,仰天而笑,热泪纵横:“苍天,您到底对我汪直不薄!我汪直以为今生已是孤家寡人,却原来儿女俱在,我汪直,余愿足亦!”
他情真意切的谓叹使得明月原本覆上一层厚厚坚冰的心悄然软化,儿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一幕幕又重现眼前……她到底不是一个执着于憎怨的人,哪怕对方只有一丁点的好,也足以让她忘记千般的不是……
她也曾做过许多的梦,梦见母亲尚在,她们历尽千辛,终于寻得了父亲,她满面泪水地扑进父亲宽厚的怀抱里,如同孩子一般撒娇泣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爹爹”……
而此时,她真的寻到了他,彼此之间却似隔着重山万水般,纵然想要亲近的心越来越强烈,却仍旧疏离地远远看着他,面无表情:“此时尚能儿女俱在,以后呢?你已害死了我母亲,还会不会害死汝成?若真有那一天,我便是顶着天打雷劈忤逆不孝的罪名,也要带你去阴司地府,向他们赔罪!”
徽王闻言苦涩而笑,他看向明月,目光慈爱中掺杂着更多的坚决:“我汪直一生唯一痛悔的事便是连累了家人,但若是时光逆转往事重来,我仍旧会选择入海这条路,只是却不会再将你们留在岸上……但是,世间没有回头路,我汪直的一个决定所关系的已不再仅仅是汝成一条性命,而是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因而你认为我无情也罢,冷血也罢,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也罢,甚至想要杀我也罢,若是明朝朝廷不能同意开海入市商贸自由,纵然牺牲掉汝成的性命,我亦不会向朝廷投降!”
他顿了顿,目中痛苦隐现:“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也无须你动手……我汪直亦不会陷自己女儿于忤逆不孝弑杀亲父的境地,会自行前去地下向你母亲赔罪……”
此话叫毛烈大惊失色,轻唤出声:“义父……”扶住徽王的手不禁紧了紧。
徽王看向毛烈,笑了笑,伸手重重地拍着毛烈的臂膀:“滶儿,为父相信,纵是为父身死,你亦会带着这些以海为生的人,为他们谋取一条生路!为父便将这数十万人的性命,都交托给你了!”
毛烈激动摇头道:“不,义父,没有人能够取代得了您!为了这几十万人,您绝不可轻言生死!”
说着,他猛然侧目,眸光凶狠地盯着明月,双拳紧握间指骨脆响,似是忍了许久,终于还是一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那力道凶猛,直打得明月两眼发黑金星闪烁,在徽王的一声惊呼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叶明月!你的心就这么狠吗?”毛烈指着从地上挣扎着爬起的明月,双目怒瞪切齿痛斥,“你除了会逼迫于人,你还会做些什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对你纵有再多亏欠,也轮不到你来逼迫!”
徽王却是急步过去扶起明月,只见她左颊红肿,唇角带血,足见毛烈那一耳光的力道有多大,不禁心疼不已,气急间转而对毛烈怒目喝斥道:“你怎下如此重手?她从小到大为父尚且未加诸过一个指头,又怎轮到你来教训?为父本还想将她托付给你,你如此待她,叫为父如何放心?”
护犊之情,溢于言表,明月纵是铁石心肠,心中那道刻意砌起的高墙终也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童年的不幸、少年的苦痛,以及毛烈带给她的种种屈辱俱化作奔涌而出的泪水,如同孩子一般泣不成声起来。
她哭得厉害,徽王心疼得更是厉害,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如同哄小孩一般柔声哄道:“小双儿,别哭,哭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那与童年记忆里如出一辙的话语,终于叫明月忘记了一切怨怼与责怪,只忆起年幼时父亲对自己的种种疼爱与宠溺,终于哭着叫了一声“爹爹”,扑进徽王的怀里,失声痛哭:“爹爹,他欺负我……”
此时的明月,就如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一般,终于寻到了可以为自己撑腰作主的父亲,将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浸湿了父亲的衣襟。
其实,她的确实还是个孩子,虽然过早地经历了苦痛与磨难,过早地失去了父母的照顾不得不强迫自己长大,可那失去的孩童天真却是她最渴望拥有的东西。
明月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以为自己的经历已足够复杂而苦难,以为自己已历经磨难而早失了纯真,却并不知道,她仍旧如孩童般脆弱,如孩童般简单、单纯……
“有爹爹在,爹爹不会再叫人欺负你了……爹爹一会儿一定狠狠地教训他,叫他给你赔不是……”徽王拥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激动得不能自持,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女儿瘦弱的脊背,几疑自己是在做梦——
——离开她时,她还那么小,就那么一丁点大,他一只手便能把她托上肩头。那时她头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笑起来模样那么天真可爱,叫人心都能化了似的,甜甜的小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爹爹”“爹爹”……
他是舍不得她的,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开心果。可他还是决定出海行商。
那时她才五岁不到,跟着她怀着身孕的母亲在大海边上送他上船,海船起航,他在船尾一遍又一遍地朝她们挥手,看见她哭叫着“我要爹爹”追着船跑到海里,小小的身躯被海水淹了大半,才被她母亲给拖回岸……那时,他在他十岁以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以为他只需一年就可以回家,可以回去给她讲大海彼岸的故事,可以给她带回全国都买不到的、异国他乡的新奇玩意儿,可他却没想到他失约了。
他的商船在日本被扣押,他因博学,领主将他强留日本,要他开学授课,教授中土文化。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得以脱身,当他带着第一次海外贸易所得的巨大财富回到浙江时,已是离家两年。
他却不知,这两年,已是物是人非。
他有了儿子,却被告知为他生下儿子的妾室落烟——他最心爱的女人已难产而死,而他心爱的女儿也得了天花死掉了……他本不相信,他不是不知道他妻子对落烟的嫉恨,可就连他母亲都与妻子异口同声,他甚至还看到了那母女二人的坟墓,这才不得不相信,她们是真的死了。
他痛不欲生,从此扎根海上,经商行贸,武装护航,在大海上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也曾因失了最心爱的女人和女儿而痛悔不曾将她们带在身边,因而将妻儿老小都安置在了他的根据地沥港,却仍不曾想,在数年前的沥港之战中,他一战败北,仍旧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下海通商,更武装成寇,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他本以为他的亲人都已被俞大猷给杀了,却不曾想,老天还是给他留了后!
“我的小双儿……”徽王唤着女儿的小名,热泪纵横,“你跟爹爹回王府去,爹爹要好好补偿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一旁,毛烈看着这对相拥而哭的父女,眼角也沾染上了一抹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