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经怨恨过汪直,但怎么怨恨,他都是她的亲人,一个曾言要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的人。而她,纵不肯与他同伍为寇,亦不愿与官府一同谋算于他。
由于明月的回答太过直接,使得胡宗宪脸上的笑容显得甚是尴尬:“既如此,姑娘日后又有何打算?”
明月抬起头,看了一眼在对面坐立不安的戚继光,笑容在唇边渐渐扩散:“正所谓出嫁从夫,明月已经是嫁了人的人了,自然是夫婿要做什么,明月便做什么,哪里还会有自己的打算?”
在她略带欢愉的语调中,戚继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古铜一般的面孔里泛着一片青白之色,两只手紧握成拳,隐在袖中不住地颤抖。
胡宗宪没有注意到戚继光,闻言却是眼前一亮,似是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般,目光炯炯地盯着明月道:“姑娘前去平户时还待字闺中,没想到几月不见已是嫁人了,不知夫婿是谁?莫不是与姑娘早间便曾传过婚讯的毛海峰?”
明月心中一颤,脸上笑容不由得僵了僵:“明月与毛海峰不过是义兄妹关系,大人怎会将那些无稽传言当真?”她顿了顿,又正色说:“大人,明月虽是江湖女子,不比寻常女子拘束,可也知人言可畏,女子名节甚为重要——我夫婿是名普通商人,虽与明月感情甚笃,可若是大人方才这种言说传入我夫婿耳中,带来不必要的误会总是不好。”
胡宗宪堪了一堪,道:“是本官失言了……不知令夫是做什么生意的?姑娘今日回到杭州,想必令夫也一同来了吧?怎不一同带来府上走走?”
明月沉着浅笑道:“他是名药材商人,此时正在江西收药,不在杭州。大人若是不弃,等他回来明月再让他登门拜访大人。”这套说辞,明月是早已准备妥当,防的便是一些爱寻根问底之人的盘问,却不想用在了此处。
她说得滴水不漏,胡宗宪也不好再往细处问。于是又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家常,扯不到什么重点。后来明月起身告辞,胡宗宪也只得放她离去。
出得总督府,明月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心竟已起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她从未说过如今天这般多的虚妄话,也未如今天这般说每一句话前都要在心中细细思量,警慎入微,并去揣摩对方的意图。这种感觉便如棋盘上的敌我对弈一般,叫人如殚精竭虑般疲惫,却又为守住了阵脚而隐生了兴奋。
而她也知道,今日不过是个开始,当她是汪直之女的身份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以后,招安的事情确定之前,她便要面对越来越多的试探与对弈。
明月不会下棋,虽然她也曾自三岁起便当作一名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培养,可所谓的琴棋书画早在母亲死的那一天便被她丢弃在了滔滔大海里。但她却知道在这盘棋局中她并不是下棋的人,她充其量是一块阵脚,如同汝成一样,在胡宗宪眼中是一块试图利用,以破开他们父亲防线的阵脚。
只是她这块阵脚,却并不会任由着别人的棋来左右归属。
身后,隐隐有着不即不离的跟随声。
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明月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转身,望着身后那个已跟着她走过了数条街道,伟岸、却魂不守舍的男子,面上平淡无波,内心却是翻起了滔天巨浪。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因她的突然转身而略显狼狈地滞了滞脚步,而后继续朝她走来。
他在她三尺之外停下脚步,神色悲凉目光复杂地望了她,也是许久不语。
初春的风扑入小巷,卷起巷中海棠树的落花,迷了明月的眼,她慌忙借着避风别了头,隐去眼眶深处的泪光,而后回头,正视了眼前的男子,沉着淡笑道:“戚大哥找明月有事?”
戚继光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眸深处却在暗潮涌动。
明月笑;“若是无事,明月便走了。”说着转身移步,紧咬了唇离开。
“为什么嫁人?”直到她走出了十几步,身后终于传来痛彻心扉的声音,使得明月脚下一滞,仰头含泪,笑出了声。
她回转身,远远地看着那个如有在质问她一般的男子,面上带了讥讽的笑:“为什么不嫁人?有人不嫌弃我是倭寇的女儿愿意娶我,我为什么不嫁?难道是倭宼的女儿就不能嫁人么?”
她看见戚继光高大的高躯颤了一颤,而后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俊朗的面孔上掩之不去的痛楚:“你是在报复我?”
他悲怆的眼神刺得明月心中一痛,唇角的讥讽顿时化作了丝丝苦涩。
她想她到底是心软的,纵是在私心里怨过他的放弃,却也看不得他痛苦难过。况且她本就是明白他的,知道他只不过是坚守了自己的原则与信念,为了国家民族的大爱,牺牲了男女小爱而已。
她知道在他心中,放弃她的痛苦不见得比她来得少,不由得有些后悔刚刚拿话刺他伤他,终是缓了神色,别过眼去不忍看他痛楚的神情:“我从未想过要报复你……我其实……并不怨你……”
她远远地听见戚继光的呼吸颤了颤,眼角的余光里,下一刻便看见他闭目仰头,朝天长长地吸气,再呼出:“既是不怨我,为何要急着嫁人?为何不等一等?等我……”他的声音越渐的颤抖,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她没等过他么?明月低了头,苦笑不语。
小巷幽寂,长久的沉默换来戚继光一声怅然长叹,他终是沉定了心神,缓步走到明月身前,沉痛地望了她,声音却是轻柔:“他……对你好吗?”
溢于言表的关切叫明月眼眶一热,心头酸楚得难以自持,急急别了眼:“好……很好……”
“那你……如今住在何处?”
“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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