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从竹林到战舰,又从普陀到沥港,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话。毛烈看起来似乎真的累了,竟在马车上睡着了,直到马车到了码头,洪波在外面唤他才醒过来。
精神不振地上得战舰,毛烈换了件干净衣裳,又让洪波打了盆清水来,用凉水清洗了一番,才似又有了些精神。船员们送来了膳食,毛烈一如既往地替明月布着菜,二人默默无语地吃饭,都绝口不提普陀水仙的事。
终于,回到沥港的宅院后,明月开了口:“毛烈,我知道你在怪东方船主当初把我带离了平户,可不管如何,他都曾经救过你,你不要去为难他。”
毛烈闻言,神色莫辨地盯住她的眼道:“你当真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明月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或许不该为东方然说话,要是毛烈因此反而更加怨怼东方然,反生了要对付东方然的念头,她就罪孽深重了。
只听得毛烈冷笑道:“我毛海峰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但还算是恩怨分明,今天打了他一顿也算是出气了,只要他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我也没功夫去为难他。”他瞟了明月一眼,又补了一句:“你就是太单纯……总有一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又说她单纯!明说的是单纯,那语气神态,却似在说她蠢笨一样。明月便来了气,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道:“我是单纯,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今天也不知是谁被人打得脸上都挂了彩,反倒说是打了别人一顿!”
“那是我念着他的恩情,故意手下留情!”毛烈瞪大了眼道,“需知我毛海峰最擅长的不是打人,而是杀人!我没有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了!”
他忽然的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捂住胸口轻咳了几声,眉宇间隐隐有丝痛苦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抬眼看了明月一眼:“你先回屋,今晚你自己早些休息,不用等我。”说罢,捂着胸口缓缓朝着书房走去。
她……会等他?她却是巴不得不要再与他同床同共寝,只有这样,她的心方能一点一点的坚硬起来……
只是……当他转身时,明月有种他脸色灰败的错觉。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明月不禁有些怔然。
他……果然还是受伤了吗?还是东方然和他动手时,暗地里动了手脚?
别人不知道东方然的深浅,明月却是有几分明白。当日东方然凭借一把指上刀就能和手持改良苗刀的戚继光打成平手,可见其身法的灵巧,早已令明月对其刮目相看。再加上东方然的身世,若他当真是叶家那位医毒双绝女神医的后人,其武功见识,只怕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简单。
明月心头猛的一个咯噔,不由自主地跟随了毛烈的步伐,来到书房外。此时书房房门紧闭,明月微一踌躇,还是敲响了门。
“进来……”门内,毛烈微有些倦怠的声音响起。
进得屋内,只见毛烈正半靠在书案后的椅子上,神色倦怠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见明月进来,微有些慌乱地放下手,又作出一幅精神抖擞的样子:“怎么是你?累了一天,怎么还不去休息?”
明月迟疑着,嚅嚅地开口:“你……没事吧?”
毛烈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说:“有事。关于胡宗宪招安的事情,我还要好好策划策划。”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月暗暗拧着衣角,道,“我是说……你身体没事吧?”
毛烈眸中掠过一丝惊喜,而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道:“应该是没有。”
应该?应该是什么意思?
明月只觉得胸中发闷,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她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去替他把脉看看到底有无大碍,可又不想表现得对他太过关心,让他对他们的将来产生更多的奢望,于是点点头道:“没有就好。”默了默,她复又抬头看着毛烈道,“你在书房休息也好。日后你我就只是义兄妹关系,同住一屋多有不便……”
只见毛烈的脸色更白上了一白。他忍不住轻咳出声,末了,面色灰败地看着她,缓缓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嗯又是什么意思?是同意与她只保持着兄妹的关系,还是只是答应他今晚在书房休息?无论是什么,至少今晚她可以不必面对他,不必因为面对着他,却理不清自己而痛苦纠结。
明月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欢喜。她的思维陷入极度地混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胸中憋闷不堪。她直觉地认为书案后的那个男子就是让她感到窒息的源头,让她既想要靠近,却又想着逃离……
而她最终选择了逃离。因为她明白自己靠那个男子遇近,就是靠着危险越近。
她终于在毛烈惨白的面色中逃出了他的书房,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再多呆一刻,再多面对他那样的脸色一刻,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前功尽弃……
初春的夜晚,夜凉如水。
已是三更,明月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夜风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剧烈,一声比一声促人心紧。
当一阵仿佛连肺叶都要咳出来的剧烈咳声之后,明月终于按捺不住,合衣起身。开门出去,借着月光,顺着花园走廊朝那咳嗽声行去,方才走了几步,却见花木的阴影里忽然窜出一道人影来!
“别出声!是我!”来人身法极快,加上明月身体还很虚弱,他一上来就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而后一个拔地起身,带着明月跳上了房顶,纵身如飞地踏着屋檐飞奔而去。
沉定无波的声线,明月只一入耳就已经辨认出来人是谁,因而并不挣扎。她也没有多少力气可以挣扎。只是由着来人带着她几个纵落,有如腾云驾雾般在夜风中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