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大学就像雕刻家雅兴大发的杰作。它仿佛曾经伫立在海啸的巨浪下,咆哮的海水冲走了凡尘污垢。天空被洗成宝蓝色,四块被教学楼半包围的草坪足以让眼睛失焦。海啸留下一些无法风干的的瘢痕,苔藓沿着墙根和缝隙生长,仿佛沉寂海底多年的宫殿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没人知道它这样多久了,也许从二战过后,这里就是一片晴天,直到美苏冷战,独立国家和联邦相继成立,经济危机席卷全球——
还有这该死的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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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69年。
阳光普照。如果一个小学生在写,恐怕又要用上“阳光满地奔跑”之类令自视甚高的青少年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措辞。此话不假,经过昨夜一场大雨的洗涮,水滴团在青草的凹槽里,复古教学楼的小道出口旁已是满地璀璨。庞大的阴影在地面爬行着,直到……
直到……
“见鬼!”
一个人从门中黑色的阴影里奔出来,背包在身后晃荡。身后几只丧尸歪七扭八地尾随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吼声。亚洲女孩像阵风般穿过草坪,跑进空无一物的停车场,身后的丧尸更是穷追不舍。
“……该死!”她不能用枪,天知道枪响会不会引来一大群活死人,只能沿街没命奔跑,丧尸们则像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前面的十字路口有辆车,她加速冲刺,一把扯开车门——里面有个没来得及减肥的死鬼,压着车门顺势栽了出来。她顾不了这么多,一步跨进去转动钥匙,引擎开始发出极为不舒服的轰鸣声。
“快点!快点!”她奋力踩着油门,一次次地发动熄灭:“天啊!”她咒骂一句,以至于那只丧尸爬进来时她恨不得踩断踏板。轿车轰地飞驰出去,扒住方向盘的丧尸看起来就像鼓动的鲤鱼旗,双脚在外面拖行,乍眼就成了的黑色倒带。她满头大汗地争夺方向盘,枪口挣扎着抵上对方的心脏——
呯——
风声变得刺耳。她痛苦地皱着眉——那一声可够大。握紧手里的方向盘,仿佛那只丧尸还在那儿,撕裂溃烂的牙龈想咬死自己。后视镜斑驳的污痕中,一群没了灵魂的躯壳从两旁的建筑里走出来,向这边凝视,仿佛目送着希望渐行渐远。
她没有降低油门,而是一路行驶着,一边打开收音机调到民用频道。杂音窜出来,她左右转动音量调节,然而唯一在变的就是噪音的形式:“刺啦”,还是“唦唦”?她咬着牙,往家的方向驶去,鼻腔里却酸楚无比。
也许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她打开GPS——太好了,卫星也没人管了。她沮丧地调出离线电子地图,电总该还是有的。家的位置用坐标标了出来,自己是在……她望向路的两旁,兰德尔大街的告示牌一闪而过。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她想,只不过人们都不在而已。
接上对讲机。她吐出氧气,再吸入,内心平静得就像刚刚从暴风雨中脱身——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我是卡米拉·沃德维尔,来自悉尼大学IT专业,会讲中文。现在我在悉尼的兰德尔大街上,将要回到我父亲的沃德维尔IT公司总部。如果你们还活着,请让我知道,也可以到沃德维尔公司总部来找我,公司坐标位于XXXX……”
还能说什么?
她举着通讯器,手边摆着刀具和枪;背包里有好几盒弹药和没来得及使用的消声器;兴许后备箱里还有不少水、食物和药品,但生存需要的似乎不只是装备而已。
“……请大家——务必要充满信心,没有人注定要死,如果我们选择继续前进,”她望着天际的一抹余晖:“胜利必将属于我们,这是历史定律,没有人能够撼动。”
她关上通讯器,自己都有些想哭。历史定律,现在撑死了就是幸存者的一支强心剂,好让人们带着希望进入梦乡。她不禁想着六百万年前,那些史前生物是不是也这样觉得:自己的后代将会生生不息,繁衍不止,并且这么想的时候悠然自得?
高杆路灯渐次亮了起来,有些被车撞歪了,颓废地闪烁着。发电站即使没有人,也储藏了一定的电量。而等这些电一耗完,悉尼就将在每天没入夜半球的时候沦为真正的鬼城——人若想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最好有足够的技术支持。位于墨尔本的家就不想了,不像悉尼这边三三两两,最后一次澳洲新闻上的墨尔本满街都是成片的丧尸。
……到了。
她将车停在路边,公司里灯火通明,却了无人烟。从三个月前丧尸病毒大规模传播开始,沃德维尔IT公司就暂时性关闭了,所有员工全部放假。员工遣散的第二天,大楼就对外封锁了,所以这栋将近五十层的建筑现在空无一人。
她从车上下来,只有几只丧尸的影子在远处晃荡。她像过街老鼠般闪身来到公司门前,抬头望向上面的监控,却看到红色警示灯亮了起来。
这里对外封锁了,对所有人。
卡米拉慌忙闪进不远处的灌木丛,眼镜开启夜视功能:没有丧尸,安全。她小声默念着,似乎有谁在她身边一样。她感到自己在发抖:保安系统竟然对所有人封锁,黑进去起码要半个小时,折叠笔记本也快没电了。她咽了咽喉咙,掏出事先准备的镜子,小心伸出去——公司旁边有家杂货店,店门虚掩着,表面看不出异常。
飞快地装上消声器,她贴着墙根溜出来,没有敌人发现自己。视线紧盯着四周,手指摸上门把,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
安全。
她呼出一口气,开始搬动所有能搬的东西堵上前门,自己则像聚光灯下的新手一样仓促。然后想方设法地接上电源,笔记本亮起来,光子键盘调到无声模式,她一边忙着攻克程序,一边警惕外面的动静,手指像在恒星表面跳舞。然而直到显示屏上“哔”地一声响,显示自己成功了,都没有人过来。
不会再有“人”来了。
失魂落魄地进入大楼。卡米拉想起小时候独自被老师留下的经历:窗外漆黑一片,照明灯在头顶上晃得刺眼。空课桌安静有序地排列,世界好像在黑暗的森林中迷了路似的。如果自己没能挺过末日,她心想,也许不只被丧尸啃这一种死法。
她来到地下车库,角落里还有几辆没被开走的车。她坐进其中一辆车里,打开民用频道。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嘿,是我……卡米拉·沃德维尔。”她躺在椅座椅上,凝视天花板:“我现在在沃德维尔IT公司的地下车库。四个月前,我还在和朋友兴致勃勃谈论新西兰的海鸟事件。你们知道的,那些海鸟的眼睛变红,身体腐烂,可它们没有死,然后靠近海鸟的人被攻击,瘟疫蔓延开来。当那些海鸟违反生物规律,在澳大利亚东西部登陆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墨尔本很快成了灾情最严重的地区。我的家人在那里,我不知到他们是否还活着,和其他墨尔本的朋友一起。”
卡米拉停下来,似乎在等人回应,可四周只有自己空荡荡的回声。
她有些哽咽,抬起袖子擦了擦:“天啊,我在哭。”她自嘲地笑起来,“我记得上次哭是我九岁的时候。我酷爱骇客技术,我和我妈保证,只要一个月内不会再将电脑弄死机,她就买一只小黄鸭给我做宠物,后来我们都兑现了诺言。我把那只小鸭捧在手心里,摸它黄色的绒毛,逗它玩,给它讲故事,然后它……”她顿了顿:“它咬了我。不能说咬,只是被扁嘴夹到手了,但我得承认——老天,那真的很痛。”
她停下来,意识到这是现在唯一能做的。
还有希望。
“……那不是最伤心的。”她转动脚后跟,“我把它带到墨尔本大学的草坪上,引来一堆人围观,有化学专业的,艺术专业的,也有像我这样的IT狂,就是没有养鸭的,这点我怨念很大。”她的眼神黯淡:“我们把它放在草坪上,让它放开肚子吃,还一边夸赞吃相有多可爱……它开始变成一只毛球,走路摇摇晃晃,并且越来越无精打采。后来有个叫亨利的男生把它拿给一位动物学教授,想救救它,结果直接被判了死刑。那时我才知道小鸭子是不知道什么叫饱的。”
“当时我在办公室的百叶窗后面。我哭了,几个女生也在哭。墨尔本大学禁止在草坪上挖坑,所以我们把它做成了标本,几个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给它穿上量身定做的‘小鸭西装’,还给它起名查尔斯——是的,它是个英俊的男鸭子,只是太能吃了。查尔斯到现在还在学校的陈列柜里,但不是生物学科,而是艺术生的作品栏。”
“还有,亨利,以及当时的其他伙计们,如果你们还活着,”她的嘴角翘了翘:“谢谢你们为查尔斯所做的一切。那件小衣服很可爱——原谅我吧。”她摊开手,翻了个白眼:“我现在想不到什么浪漫的词来致谢。我只是在把喜爱的记忆拿出来分享,因为毫无疑问,即使全世界都被丧尸占领,我们也仍然没有失去希望。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欢迎你。并且和你一起,面对未来的一切挑战。”
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透过高出地面半米的窗户,她看到那只丧尸。是个小女孩,白色的裙摆几乎烂掉。她瞪着卡米拉,把手贴在玻璃上,开始用脏兮兮的牙齿咬,仿佛车里放着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果。
“晚安,各位。”她盯着那个女孩,眼神透亮:“我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