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长的，路程是短的，不管是A市和纽约十五个小时的飞行距离，还是A市和林乐之间的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现在都已经结束。一个小时卫殊琰的跑车已经开进了小院子。A市没有下雨，天气也一样阴郁，天空中纠结着灰色的云团，好像要一直低垂到地面。
“儿子、儿子！”身为省中心医院住院部主任的李文媛和她的职业极不相称，是一名有着萝莉心的妇女；她特别请了假在家等着少小离家的儿子，她还烫了头发穿上了新买的带着花边的最新款的洛丽塔风格外套。当看见好几年不见的儿子进来，李文媛激动得双手一拍，抱着儿子就嘤嘤哭泣。
“看看你这么瘦，回来就对了，至少家里饭菜养人。”李文媛话永远说不在点子上。金姨大嗓门也依旧：“小九你可回来了，你看你哟，那边还是没有东西吃吧？那些牛排哪里有金姨的清炖牛腩好吃！”金姨以前是外婆家的小保姆，从小就带他，他四岁时回自己的家时外婆不放心，让金姨也跟着来了。那时她还是个拖着两条大辫子的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现在已经是个大嗓门、滚圆身材的中年妇女了，也是他们家的一份子。
卫淇奥笑着一一应付，然后目光落到了她们身后，和热情的妇女们相反家里的男性是沉着的，冷静的，卫汀坐在沙发上，连起身都没有，平静得好像儿子只不过昨天才出门打个酱油而已。
小时候看父亲永远是仰视的角度，父亲永远是那么威严；小时候的自己觉得好像永远也不会有父亲那么高大，不会想到有一天能俯视自己的父亲。
父亲的头发开始稀疏了，身形也比记忆中的要瑟缩。卫淇奥真切的感到：父亲老了。
卫汀抬头默默的看了儿子一眼，就算打了招呼，低头依旧看他的线装书。
“老卫！你倒是跟儿子说说话呀”李文媛埋怨着“你那些破书什么时候不能看！”
“妈，我先去洗澡。以后你们跟我有的是时间，有什么心里话慢慢说就是。”卫淇奥是会哄人的，尤其是妈妈，随便三言两语就能让李女士眉花眼笑。
洗完澡高度的疲劳感也一起涌出来，他差点在浴室里就睡着了。跟爸妈说了一声先睡会、卫淇奥就扎进被子里倒头不起，吃饭时叫了好几声也没有应，搞得脆弱的李女士又滴下了眼泪、逼问着卫殊琰：“老三，你看看小九这些年在外面受的什么罪！怎么竟像做苦力一样？你们到底在忙乎些什么？是正经生意吗？”
卫殊琰十分的无言，只婉言相劝：“婶婶，他只是倒时差而已。”
李文媛眼泪却掉得更厉害了：“老的倔小的犟，好好一家人怎么弄成这样子！我真是命苦，唯一一个儿子闹得好几年不回来，回来俩个又是一句话不说，到底有什么事情一家人不能好好说。”
“卫——淇——奥！”当他睡得正好时突然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天空裂开，无数陨石落下，重重砸在他身上；有一头大如斗的外星人狰狞着要拖他上飞碟，说他是人类遗传标本，有高度研究价值。
卫淇奥大叫一声醒来，然后愤怒的看着跪在他身上的吴雨童，她的膝盖压着他胸口几乎要压断他的肋骨。“你给我滚下来！”他艰难道。
吴雨童电话打过来是李文媛接的，“童童啊，啊，卫淇奥他回来了，嗯，他现在在睡觉，你过来一起吃中饭吧，金姨做了好菜呢。”
吴雨童兴高采烈的到了小院子，她的风格已经由日系改成欧美系，一件藏蓝色薄毛衣和网球裙，简单又大方，还有什么比少女本身的青春光彩更美丽呢？这个年纪根本无需任何服饰的衬托。
吴雨童看着卫淇奥没有出现在餐桌边，嘴巴翘得老高，当着卫汀的面不敢造次，乖乖吃饭，不言不语颇有淑女风度。吃完饭她迫不及待拉住准备休息的卫殊琰，“三哥”她也跟着卫淇奥一起这么叫“他到底去哪里了？你一定知道，你送他去的，他是不是找他的旧相好去了？”
不等卫殊琰回答她又歪着头说：“不对呀，他的旧相好就是我呀，除了我他还有谁？他在A大附小的同桌方方？不可能，她在加拿大呢。”
卫殊琰讨厌女性在他没有允许的情况下跟他过于接近，但这小女孩这么天真可爱的样子，他只不动声色挣脱童童：“别胡思乱想了，你自己问他去。”
“真的吗？我可以进他房间吗？”
卫殊琰一怔，他只不过省略掉“等他醒来”几个字而已，童童已经兴高采烈的向二楼去了。
“我头痛死了。”卫淇奥沮丧的坐起来，没有什么比睡觉被打断更让人讨厌了。他伸手去床头柜摸烟、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A市的家里，而不是在美国的公寓。
“卫淇奥，你脸好红哦！”吴雨童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吼叫，还是凑上来用自己额头去触碰他的额头“你不是发烧了吧？”
“你离我远点好不好？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他躲开她。
童童笑嘻嘻的道：“我们还不亲？都已经坦诚相见过了。”吴雨童一直不把他的话当真，反正他从小就这样对她，都习惯了。
“我说、喂你认真听好不好？”看着东摸西看的吴雨童，卫淇奥觉得头痛得更厉害“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会再回美国了，那边的公司都会转到国内来。”
“不回就不回啊，反正我也跟妈妈说了我也不回去了。”吴雨童耸耸肩，坐回床边，脚一踢一踢的。
卫淇奥觉得自己现在非常需要一根烟：“你大学念了一半，这太可惜了。”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书在哪里都可以读是不是？而且文凭不重要”吴雨童歪着头看着他，悄声加上一句“你最重要。”她的脸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笑起来分外甜美。
“童童，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以前没跟你说清是我不对。”虽然打破这个笑容真的很残忍，但卫淇奥不得不做“我真的有另外喜欢的人。”
“咦？”笑容还堆满在脸上，因为她根本不能接受他的话。
在美国时他打电话给自己，也是这样说：“童童，我要回国了，我找到我喜欢的人了。以后我们不再见面了，你自己好好把书念完，多保重。”
她假装听不懂，只跟着他就是，反正他到哪里自己就到哪里。他去美国，那她也去；他回A市，那她也回来。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他小时候长得像一个洋娃娃一样可爱，比大部分女孩都好看，所以他最恨别人笑话他像女孩，打起架来不要命一样，这样就确定了他在A大家属区一众孩子中的霸王地位。
他是那么的骄傲，对女孩子从来都不屑一顾，他不理睬自己、自己反正就做他的小尾巴，他甩也甩不开。为了让他对自己另眼相待她多努力啊，他讨厌女孩子的娇气她跌了撞了也就咬着牙不吭一声。
他看不上女孩子的游戏她就放弃了她心爱的洋娃娃，整套的过家家的玩具，她不跟院子里的女孩们一起跳皮筋、踢毽子；男孩子爬树、她也跟着爬，虽然她会吓得自己脚软头晕；男孩子打玻璃弹子，她也一样趴在地上打，滚得好好的新衣服一身泥巴，回家没有少挨妈妈骂；男孩子玩攻城打仗，她也一样要求做一个小兵，甚至做一匹运粮草的马也行，只要让她一起参加。
除了不能参加比赛谁尿尿尿得远，所有男孩的活动她都不拉下，只为了能努力挤进他的世界。她日渐学得大声叫嚷，笑起来也是很大一声，妈妈总是皱紧眉头教育她说童童，女孩子不能这么粗鲁，这么大吼大叫也是不礼貌的。
她有多少次回到家里，偷偷的给擦破的掌心、磕破的膝盖涂药水，痛得丝丝抽凉气，大大的眼泪珍珠一样掉下来，觉得好疼又觉得好委屈。
自己在家里把洋娃娃摆出来，把精致的小碗小锅小碟子摆开一个桌面玩过家家时觉得有趣极了，玩得津津有味；可她和他一起时，路过院子里女孩们聚集玩耍的角落也把头高高昂起，和男孩们一样“切”一声，说“没意思，就知道过家家，扮爸爸妈妈，羞羞羞。”
童年乃至少年的时光中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他们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吗？他接受自己时也很自然，他的亲吻也没有犹豫。毛病出在哪里？在哪一年开始齿轮运转的不对、朝着竟然是完全出乎她预期之外的方向行进的？
她为了他如此努力，如此改变。他怎么可以突然就轻描淡写的说我另外有喜欢的人，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卫淇奥，可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着”吴雨童还是笑着说，那甜蜜的小梨涡依然镶嵌在俏丽的脸庞上“如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我生活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看着她的睫毛上已经有了晶莹的泪珠，卫淇奥虽然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摸她的头发，只是放低了声音说：“童童，我有点头痛，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睡一会。”
面对小自己三岁多的童童，总觉得她虽然可爱却有时沟通无能，卫淇奥看到她的眼泪心里不是感动而是怜悯，对，是怜悯。
一阵恶寒袭来，他整条脊椎骨都滚过一道冰水一样，那是一模一样的场景——自己也是说着相同的话：我一直喜欢你。她却能冷静的说你喜欢我什么？我大你快四岁。
大自己三岁多的舒小慧看着自己，是不是也是心中有某种怜悯？就像天神在云中看着不该痴心妄想染指幸福的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