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慧低头不语。卫淇奥在给她整理头发,拉平她的衣角,一举一动都好自然,就好像他们已经是一对交往颇深的情侣。
然后卫淇奥牵住她的手往外走。舒小慧突然心情和身体就变得柔软,四年前她是下命令的大姐姐,他是服从的小弟弟,四年后位置倒过来了。但舒小慧没有反驳,她依顺的跟在他后面。
她知道心里那头有毒的兽已经被他安抚下去了,就这么温柔的声音,就这么温暖的手;可以保护她,让她不受恶梦的惊扰。
王子到达有着公主的城堡之前,必须有河流要跨越,高山要翻过,毒龙要斩杀。也许他真有力量扫除这一切,来到她跟前,把她接出荆棘的森林。
一辆令人瞩目的宝马X5就停在路边,已经引起了不少注视,不少人还在用手机拍照。车身上喷绘着一个张着翅膀的天使,弓着身体,仰起一张妖艳的脸;黑色的车身上那巨大的羽翼、飞散的羽毛视觉效果简直有点触目惊心。
舒小慧“呀”的惊呼一声,然后蹦出四个字“罗洁爱尔!”“是呀。”卫淇奥笑吟吟道。
舒小慧看看他:“难道是你的?”
“你说呢?”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舒小慧看着罗洁爱尔的脸,心中突然有了迷醉的感觉,她又看看卫淇奥,突然笑了一下。虽然只是极快的嘴角弯了一下,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没有讽刺没有鄙薄,是纯粹表示很开心的笑。
她接着说:“卫淇奥,你一定还有一个车上画的是右翅,两个车一起开出来一定很壮观。”
卫淇奥也突然就明白心花怒放这四个字的意思,他们之间那仿佛是重山叠水的距离一下就消失了。
可是车里副座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红肿的眼皮毫不掩饰她的伤心,还有被遗忘在一个陌生城市陌生街道上的害怕。
吴雨童抬着头看着卫淇奥,卫淇奥只觉得懊恼不已,那声音都几分别扭的道:“这是吴雨童,我以前一个院子里的小妹妹。”“童童,这是舒小慧姐姐。”
“卫淇奥,你要不要我坐到后座去?可我肚子有些痛,不好动呢。”吴雨童泫然若泣的样子真的很可怜,她的委屈和受伤全部溢于言表,让边上这俩个人感到自己做了恃强凌弱的事情而惭愧。
舒小慧已经回到现实,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言行,她主动坐进了后排,自己把车门关上,也把那些好奇的目光隔断。
童话都是骗人的。很多王子都是骗了对方的法宝才搞定的,自己其实一点本事也没有,要他去救公主是直接送死。
卫淇奥看着舒小慧下车他熄了火,一边对童童说你等会一边跟下去。
“都到楼下了,你还送什么。”舒小慧的声音明快爽亮,甚至还关心的叮嘱一句“快回去吧,路上开车注意点。”
“姐姐——”他叫了一声,却看见舒小慧已经转身,叫着“啊,遢遢。”声音柔和,她蹲了下去。
古老的楼道都没有装应急灯,只看见她朦胧白色的身影和听见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她又站了起来,“我不请你上去坐了,你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说完她上了楼,那白色的身影一下就没入黑暗之中。
卫淇奥坐在驾驶座上,双手交叉搭在方向盘上不言不语也不动,这个姿态很像卫汀。吴雨童小时候在他家玩,无意间撞到卫汀的书房去,看见这位大人物端坐着看书,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神情严肃又清冷。
吴雨童觉得自己肚子痛得更厉害了,原来世界上最心痛的不是看见他烦恼,而且是看见他烦恼,这烦恼却和自己没有关系。
舒小慧从来没有这样进门就急切的去照镜子,那污迹斑驳的镜面再次肯定了她的狼狈状况。
还以为——舒小慧很想抽自己两个耳光,好叫自己异想天开。她站在水渍斑斑、黄锈处处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又一遍用最严厉恶毒的话语责罚自己,羞辱自己。
她不停的要自己回想起那身无分文时的困窘。等着于晶晶给自己带盒饭回来,甚至买卫生用品的钱都要向晶晶借;那一次又一次的搬家,在街头明明流浪着不知道下一个落脚点,却在电话里笑着说爸爸妈妈我小慧,我很好,公司派我出差,这个月钱我寄了啊注意查收;那一次又一次的嘲讽:还是重点大学呢,我们这小庙供不下大佛;那工资未发钱包被偷的绝望时刻。
这些烙印烙得她满身伤疤,丑陋不堪。到如今怎么还敢抱着那种幻想?
她用冷水洗了脸,头发掉下来大部分都浸湿了,她哆嗦着回到房间里,拿出药瓶来,她手指无力,怎么旋也旋不开瓶盖。她哭着,她一定要吃药,这小小的白色药瓶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一边像被抢了糖果的小孩一样哇哇大哭着一边努力去旋转瓶盖。
瓶身上的标签她已经撕掉了,用记号笔自己涂抹了几个大字:NC片。
黑洞里那头蠢蠢欲动的兽被药物安抚下去,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偶尔还轻轻抽泣一声,脸颊上的泪痕层层叠叠已经干了。
一抹红色从她这散沙一盘的脑海中掠过。是了,那个中国结。那暂新如处·女的车里只有一处是不协调的,就是这唯一的装饰品。
那个手工粗糙又已经不新的中国结她如何认不出?那粒蓝色的景泰蓝小珠子是她拆了自己的一对耳环串的。
那天她登门还书,一切倒霉的开始。
“哪,我亲手做的,送给你在异国他乡也可以解解乡愁。”舒小慧从包里拿出感谢的礼物来,卫淇奥好笑道:“姐姐你真老土,你不知道吗,现在老外最腻味的中国元素就是中国结什么的。”
舒小慧大怒,劈手夺回:“我又不是送老外、是送你的!我知道你家好东西多了去了,看不上就算了、亏我做到半夜!”
卫淇奥赶快一边伸手去抓一边转变风向:“姐姐我知错了,我一定把它放这里……”他另一只手点点自己胸口,作豪迈抒情状:“让这份爱国之情日夜陪伴着我。啊、祖国!母亲!可感觉你远方游子的心跳?”
舒小慧笑得不行,手里紧攥着就是不给他。卫淇奥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忽而贴近她,压低声线、学着明清浪子的口吻道:“好姐姐,你就赏了我罢。”尾音故意拖得又长又嗲。
舒小慧笑得喘不过气,勉强聚集力气去捶他。男孩子的胳膊真有力,铁一样。
金姨也正巧不在,家里只有他们俩人,两人正疯着,笑着,门突然开了——
是了,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命运就被颠覆了。舒小慧不知道自己在睡眠中发起了烧,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她满心痛恨,他让她失去工作,让她失去尊严,还这样一次又一次戏弄她。
那年在街头她瑟瑟发抖,无处可去,蜷在自助银行地上;她有多少次是在网吧过夜或者一杯茶在肯德基坐到天亮?她有多少次发传单做促销却结不到工资,那些人轻蔑又嘲笑的说算算服装租借费用,你还倒欠我们钱,看小姑娘不容易就算了。
可是在最沉重的黑暗里她还记得阳光灿烂的那个夏天,有着猫眼的少年叫她姐姐,他的笑容和那阳光一样明亮。这是她唯一的光,可如今这一线光明也熄灭了,她怎么能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