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脸上勃然变色，随即便将手里的茶盅向桌上重重一顿，横眉立目道：“大胆！姚太傅是朕的亲外公，你说好不好？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在朕面前说这个？！”
曲烟烟连忙提了裙子，屈膝跪下，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明渊却也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处置她，或赦免她，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龙椅上，面色发青。
书房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唯有南窗上一丛凌霄花的影子兀自在那里摇曳不定，似试探，似倾听。
御案上的青花团龙茶盅被他适才重重地一顿，四溅的茶水正沿着桌边滴落下来，一滴，两滴……全都滴在了他的袍角上。
明渊低着头，瞅着身上明黄便袍下摆那里的颜色渐渐变深，豆粒儿般大的一块湿迹逐渐洇晕成铜钱大小……他一眨不眨地瞅了半晌，方把视线缓缓移回了低头伏跪于地的女子身上。
这女人是在试探自己呢。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瞅着跪在自己脚边那个纤细的身影，唇边依稀泛出一丝冷笑。
不……她的言谈举止，分明又不象是他们的人。他随即又否定了自己。
真的不是么？他再低下头，定睛端详她一动不动的窄窄肩膀和一头乌黑的青丝。
二十年了，每一日，每一时，如履薄冰的日子早就养成了他阴沉多疑，冷酷无情，又草木皆兵的性情。他的心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层层叠叠的龙袍最里面，没有人能看透它。若非如此，只怕他早不知灰飞烟灭了多少回了。
穿着最尊贵的龙袍，其实却是微如草芥。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从来都是独自一个。这世上没有人爱他，他当然也不爱任何人——他连自己都厌弃。不过……楚淑妃可能算是稍稍例外些吧？可是她死了。在她刚刚唤醒了自己沉睡了二十年的一点点温情的时候，她死掉了。于是自己又变成了孤单单孑然一身。
曲烟烟当然没看到明渊唇边那丝阴冷而又有些凄清的笑意。
此时，她正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的在地上跪着。明渊始终没有动静，他不发话，她就得一直跪在那儿。她看不见他的脸，更猜不透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心里除了忐忑之外，又多了一层困惑——一个小小的宫女，向皇帝谈论太傅大人的闲话，这是大大的僭越啊，皇帝竟然也没有特别的动怒甚至惊愕，这不是很奇异么？
一个皇帝，一个宫女，一个坐，一个站，都紧抿着嘴唇不吭声，又都在暗暗窥伺和揣摩着对方的所思所想。就在这种情境下，王喜贵躬身掀帘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先是惊讶地向跪在地上的曲烟烟瞥了一眼，皱眉道：“哟，这婢子是惹祸了吧？万岁爷别动怒，奴才这就把她带出去处置……”
明渊并未抬头，信手拈了一粒核桃仁丢进口中，咀嚼了一会，淡淡道：“她把朕最爱的那只茶盅磕了道口子，太可恶了，就在阶下杖毙了罢。”
当庭……杖……毙？！
如五雷轰顶般，曲烟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一颤，骇然抬头望向明渊。明渊却仿若未见，自顾自垂着眼帘悠闲地品茶，脸上波澜不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王喜贵闻言稍稍愣了一下，面色却是未变，随即便恭声应了个“是”，回头吩咐帘外的小太监：“来，把她拖出去罢。”
一切都发生得没有任何征兆。曲烟烟直到自己脸朝下被摁在长条凳上时，还觉得所谓“杖毙”，不过是明渊的一句戏言罢了。直到两名太监手里碗口粗的大棒狠狠落到腰臀间的那一瞬间……剧痛蓦然袭来，她这才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懵了。
她吃力地抬起头——明渊就负着手在阶上高高地站着，闲闲地观看太监行刑。他的脸上不着悲喜，眼神漠然，并没有半点怜悯之色。
第二棍挟着风声再次落下，这一棍更狠，更重，落在身上痛彻骨髓。曲烟烟痛得浑身一阵痉挛，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她努力抬着头，眼睁睁瞅着明渊。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一心一意为着他，他怎么能如此翻脸无情……？！刚刚还和颜悦色地与她讲话，转瞬间就要她的命？
曲烟烟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渊瞧，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嘴里有一点甜腥的味道。她脸上的神情一定是惊愕伤痛更多过于怨恨……她看见明渊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王喜贵不动声色地站在明渊身侧，这时便皱着眉头斥道：“连个茶盅子都端不住，还活着做什么？……哎，你们俩这是绣花还是挠痒痒呢？万岁爷吩咐的是‘杖毙’，没听见么？还在那儿墨迹什么呢？！”
两个行刑的太监闻言不敢怠慢，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手中刑杖高高抡起，这第三棍若落下去，曲烟烟即便不当场吐血毙命，骨头也得碎了。
就在这一瞬间，明渊淡淡道了句：“罢了，先饶了她吧——朕忽然想起来，今儿是观自在出家的日子，不宜见血光。”
王喜贵的嘴角浅浅向上一勾，带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脸上却依旧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拂尘一挥，令行刑的太监住了手。他迈着四方步下了台阶，径自走到曲烟烟身边，四平八稳地笑道：“丫头，这回是观音菩萨赏了你条小命，回头可别忘了给菩萨烧支高香。”
曲烟烟垂下眼帘，艰难地从长条凳上爬了起来，慢慢下了地。身上着了两杖，左腿仿佛断了一般钻心的疼，才一动弹，额头上就见了冷汗。
“奴婢叩谢皇上不杀之恩，万岁爷隆恩浩荡。”她木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到三五步外，艰难地跪下磕头谢恩。
明渊脸上仍是冷冷的，有意无意地瞥她一眼，眼神复杂，目光深处象是有一点怜惜，可一闪又不见了。
顿了顿，方淡淡道：“起来吧。记住——在朕面前，永远都不要做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