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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秦州、同谷、成都之行

紫网2023-10-13 17:24:070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立秋次日,杜甫写下五律《立秋后题》,在伤感光阴人生之余,萌生想换一种活法的念头。于是,就辞去华州司功参军,去了想象中的乐土秦州,但仅仅三个月后,他离开秦州前往同谷;在同谷又仅一个月,在严寒的冬日去了成都。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一路上饥饿、寒冷、屈辱、悲伤、绝望……

从华州到秦州

开封古吹台

在开封城外一个叫作吹台的地方,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台,因春秋时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过古乐而得名。台上祠堂里供奉的李白、高适、杜甫塑像足以见证杜甫意气风发的激情岁月。

天宝年间,32岁的杜甫,40岁的高适和43岁的李白曾私交于开封“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那时的他相信依凭自己的才华、气略和胆识,必将有一个灿烂前程。几年后,杜甫来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却因李林甫以野无遗贤为名没被录取。杜甫在诗里说: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从那以后,为了求得一官半职,杜甫不得不放下身段,以诗文干谒权贵,希望得到赏识和举荐。754年,杜甫上《三大礼赋》后,朝廷授予他九品下的河西尉,杜甫拒绝接受;次年,朝廷改授为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委屈接受。杜甫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逃往四川,唐肃宗即位。杜甫闻讯,舍妻抛子,间道前往凤翔。唐肃宗被其忠诚所动,任命他为左拾遗,级别为从八品上,比兵曹参军高不了多少,但属于谏诤官,负有向皇帝进谏的责任,级别虽低,却因接近中枢而前途远大。然而,不久宰相房琯在平叛中兵败免职,杜甫为房琯说话,“帝怒,诏三司杂问”。幸好张镐说“甫若抵罪,绝言者路。”杜甫才侥幸没有下狱,而是于次年被贬为华州(今渭南)司功参军,做一个管理户政、田宅和杂徭的地方佐官。

陕西渭南“西岳”华山金锁关

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后,杜甫回了一趟老家河南。沿途所至,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悲痛地写下了“三吏”与“三别”。此时,长安虽已收复,安史之乱却还在继续,大唐早已不复开元盛世的繁荣。此时的杜甫年近半百,体弱多病,他对仕途已然绝望,想换一种活法: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归隐,在耕读中了此残生。理想的归隐之地在哪?杜甫想到了长安以西的秦州,高大的陇山屏藩其间,关中和中原兵火弥漫之时,这里却是一块富足而宁静的土地,更重要的是秦州还有他的亲朋:赞公和尚和侄儿杜佑。于是,杜甫匆匆赶往秦州。

今日天水的泾渭分明

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东柯河则是渭河众多支流中名不见经传的一条。在东柯河注入渭河附近,溯流而上约10公里,便是三国时的战略要地街亭。在街亭,众多遗迹以杜甫之名而存在:草堂、诗圣阁,还有据说杜甫亲手栽种的古槐。杜甫的侄儿杜佑就住在这里,也是杜甫在秦州时暂住过的地方,唐时叫东柯谷。在杜甫眼里,东柯谷无疑是一个风景殊胜的宜居之地:“东柯好岩谷,不与众峰同。”“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为了纪念杜甫在东柯的短暂居留,这里曾建有全国最早的草堂之一,惜乎已毁。草堂遗址旁,后来建起一所子美小学。一眼原名白水涧的泉水,因杜甫更名为子美泉。对杜甫来说,秦州三个月,确实让他难得的舒心、安宁:九十多天里,他写了97首诗,一天一首还多。然而,3个月后,他却打算离开秦州。最真实最深刻、也最让人尴尬的原因只有一个:贫穷。随杜甫前往秦州的除夫人外,尚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和弟弟杜占,以及家人杜安。一家数口坐吃山空,何况杜甫本身宦囊不丰。至于他原想依靠的侄儿杜佑以及旧交赞公和尚,再加上到秦州后新结交的隐士阮昉等人,他们除了给送些菜蔬瓜果外,也没有能力进行更大的救济。杜甫忧心忡忡地写道: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就在忧贫畏老之际,一个陌生人突然来信了。杜甫没有记下陌生人的名字,只是在诗里称他为佳主人: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这个佳主人是谁?历来有多种说法。总而言之,他是杜甫的超级粉丝,虽然素未谋面,却热情地邀请杜甫去他所在的同谷。杜甫欣喜若狂,甚至迫切连夜就要出发。

前往同谷

同谷就是今天的成县。从天水到成县,距离不到200公里。但这200公里,杜甫一家当时却走了整整一个月。重要原因就是刚出发不久,拉车的马就在渡河时骨折了:“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这条河叫作西汉水,这个地方是铁堂峡。铁堂峡因两岸富含铁矿,岩壁呈铁青色而得名。两列山峰平行远去,两山之间,便是西汉水。

铁堂峡

穿过铁堂峡,顺着西汉水奔赴嘉陵江的方向而行,不到20公里,杜甫一家奔波一天来到了盐官。陇右一带,是秦国的龙兴之地。从最初秦非子为周王牧马,进而侧身诸侯之列,到最后秦一统天下,盐官的盐曾起过重要作用。因为当时盐对一个国家和地区来说,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意义。我国的食盐资源东部有海盐,西北有湖盐,四川有井盐,但放眼关中和陇右大片区域,生产食盐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甘肃漳县,一个就是盐官。在盐官附近,杜甫还路过了一处著名的古迹,与他平生最崇敬的偶像邂逅,这就是昔年诸葛亮屯兵的祁山堡。

外形似龟又似舰的祁山堡。

沿着石阶而上,山顶是祭祀诸葛亮的武侯祠。诸葛大名垂宇宙。一生中,杜甫都对诸葛亮抱着充分的敬仰与羡慕。同为文人,诸葛亮开府持节,统率三军,号令天下;自己却为了一口热饭、一件寒衣而拖家带口地奔走乞食。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杜甫一共写了24首纪行诗,耐人寻味的是,关于祁山堡和武侯祠,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许,有一些沉重和难堪,远非笔墨能表达。

同谷悲歌

杜甫到达同谷的季节是严寒的冬月之初,顺着山谷来到距离城区大约三四公里的凤凰山麓。山谷里,青泥河斗折蛇行,河面结着薄冰。河畔一侧,便是后来始建于北宋的杜公祠——又称成县杜甫草堂或杜少陵祠。

杜甫便是冒着风寒来到这里,在凤凰山麓的飞龙峡口搭建了简陋的茅房,不到50岁的他此时已是鹤骨鸡肤,老态龙钟,“白头乱发垂过耳”。家中无食,他只得随一个养猴的老人到山里捡橡栗。除了橡栗,一种叫黄独的植物可用来糊口,但大雪封山,根本找不到黄独。当又累又饿的杜甫拖着病体回家时,山谷清寂,他听到从四壁漏风的茅屋里隐隐传来孩子因饥饿而发出的呻吟与哀号。杜甫一家的窘境也让新认识的邻居为之担忧,害怕他们一家饿死在这里。一天,杜甫邂逅了从前认识的一个读书人,可是,都是穷人,谁也没法从自己的嘴里分他人一杯羹。两人谈起过去的好时光,瞬间泪湿双眼。此刻,绝望中的杜甫更加思念那些天各一方的亲人:4个兄弟,除了杜占跟随,其他3个兄弟远在河南和山东;还有一个妹妹,寡居多年,儿子年幼,杜甫和她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

茅屋所在的村庄没有几户人家,严冬时节,风多云急,雨雪晦瞑,就连狐狸都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发出凄凉而怪异的叫声。中宵梦醒,杜甫不由问自己:我生何为在穷谷?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从屋顶刮过的大风和窗外潺潺流过的青泥河的雪水……

杜甫原本带着希望而来,然而,很快就从希望的巅峰跌落到绝望的深谷。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所谓佳主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么根本没露面,要么略微敷衍一下就消失了,一下子把杜甫一家推入了绝境。在秦州虽然也艰难,毕竟彼时还多少有些积蓄,且实在面临冻饿之虞,杜佑、赞公和尚和阮昉总不成看着他惨死吧?人生地不熟的同谷,却让老杜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同谷的将近一个月绝望生活,是他苦难岁月的顶点。期间,他写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同谷七歌》。朱东润称之为千古少有的诗篇,冯至称之为响彻云霄的悲歌。它既是奇崛雄浑的绝唱,也是对长歌当哭的最好注解。

前往成都

成都杜甫草堂内叶毓山雕刻的杜甫铜像

杜甫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要在同谷城外冻饿而死时,他又一次想到了远行。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成都。首先,成都乃天府之国,不论秦州还是同谷,都无法望其项背。其次,他有不少老朋友在成都及周边做官:早年一起剧饮剧谈的高适任彭州刺史,有交往的裴冕任成都府尹。腊月初一,当同谷人都在准备年货过年时,杜甫一家悄然踏上了南行的山路。对同谷这个伤心之地,杜甫在他的诗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一次狼狈的逃离,也是一次为了不坐以待毙的艰难挣扎。

自同谷出发,山势愈加陡峭,河流更为湍急。杜甫困居凤凰山茅屋的前面便是是青泥河,他们越河而过,又在一个叫栗亭的地方停留了几天,当地人坚信杜甫曾经在这里钓过鱼。栗亭在北魏时曾设县,如今叫栗川镇。栗川镇外,洛河的支流潺潺而过。栗亭镇下属的村子中,有一个名叫杜公村。村里,明代所建的杜公祠遗址犹存。相距不远的木皮岭山麓,洛河岸边的石壁上镌刻着“宛在中央,少陵钓台”八个大字。鸟儿飞过,天空不留痕迹;诗圣经过,留下了雪泥鸿爪。

杜甫一家离开同谷后翻越的第一座大山叫木皮岭,这个有几分古怪的名字得自于山岭上四处生长的木兰(又叫辛夷,树皮可入药)。这里自古就是徽、成入蜀的必经之地。

如今的木皮岭是赏油菜花的胜地

与木皮岭相接的山是青泥岭。李白在《蜀道难》描写到:“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李白虽然生长于蜀道上的江油,但他并不曾沿着蜀道去过陇秦,肯定也没到过青泥岭和木皮岭。他对蜀道之难的描写多来自阅读和想象,而非杜甫一步一叩的亲身经历。

青泥岭气势磅礴

木皮岭高峻险要,杜甫他们爬了一会儿,就已满身大汗。更要命的是从远处的林子里,间或传来虎豹的啸声。战战栗栗之际,杜甫的感受:对此欲何道?默伤垂老魂。翻过木皮岭后,来到洛河河谷,渡过了白沙渡。渡口位于绝壁下,天色已黄昏,一家人小心翼翼地依次上船。那匹驮着行李的老马向着北方同谷的方向高声长嘶,马的叫声,立即引来了山林里一阵猿猴的哀鸣。

尽管天快黑了,但他们没有停下来。一方面,山中本就没地方住;另一方面,计算日程当天必须渡过另一个渡口,这样才能保证以后的旅程顺当,这就是他诗中所说的“山行有常程”。

过了白沙渡,来不及喘一口气,一家人又继续跋涉在山路上。已是农历腊月初八的晚上,天上一轮淡淡的上弦月,清冷的光辉照耀着这些急急如丧家之犬的人:杜甫和他的弟弟、夫人都还能咬牙坚持在又困又饿的夜里冒险行走山路,但大不过十来岁,小只有五六岁稚嫩的生命,又如何经受得起这样的艰难颠簸?

次日拂晓,一家人终于来到了嘉陵江上游的水会渡。只能听到哗哗哗的水声,却看不清江面到底有多宽。忐忑中,船夫一边在整理船桨,一边笑着唱起了山歌。这歌声和笑声让杜甫稍微感到一丝踏实。

渡过嘉陵江后,杜甫一家舍舟登岸。晨光熹微,山风凛冽,他看到船上和岸边的石头上都笼罩了一层白霜。爬到山腰,杜甫回头再看时,渡口不见了,只见一些星星闪烁在低垂的天幕。既遥远,又邻近。

嘉陵江上游的一湾清流

渡过水会渡,杜甫一家便离开了陇右,秦州远了,同谷也远了。他沿着古老的蜀道从今天的陕西略阳向四川广元前行。三四天后,他们抵达了四川的边境:五盘。

杜甫笔下的五盘就是今川陕交界处的七盘关,又名棋盘关。七盘关自古以来就是四川北上的交通枢纽,号称西秦第一关。如今,由陕入川,从陕南的宁强穿过一条幽长的隧道后,便是四川广元。

由陕入川的西秦第一关七盘关

杜甫经行七盘关时,抬头看到刚刚绕行而下的细长栈道,低头看见清澈的江流中倒映着葱笼的林木和游鱼,鸟儿也在树上吱吱喳喳地歌唱,当地人都住在鸟巢般简陋的屋子里。凡此种种与先前的生活有了相当的差异,让杜甫突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悦。这喜悦,将随着成都的越来越近而更加浓厚。

广元明月峡栈道

发源于甘南的白龙江全长近600公里,于广元昭化东门外注入嘉陵江。两江汇合处,从战国以来便是一个渡口,名曰桔柏渡,乃沟通四川与北方的金牛古道上的要津。昭化同样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池。春秋时期,这里是苴侯国都城。后来又成为中国最早推行郡县制的县治地之一,称为蒹荫。三国时,诸葛亮赞其“志虑忠纯”的费祎开府于此,并在一次酒宴后被魏国降将刺死,其墓地至今还保存于城外。

对杜甫来说,更能生发他无限感慨的可能还不是费祎或三国旧事,而是创造过开元全盛日的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后逃往成都时,也是从桔柏渡渡过嘉陵江,经过昭化后南下的。既亲历了小邑犹藏万家室的盛世,又见证了盛世的创造者狼狈奔逃中涉过的渡口,当杜甫行走在用竹子建造的索桥上,严冬的江风把他的衣袂吹得上下翻飞时,诗圣对于他的时代和他本人的命运,想必会更多一些深刻而恒久的觉悟。

昭化古城是迄今为止保存最为完好的三国古城

四川是一个闭塞之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要么是大山,要么是高原。从北方南下的杜甫进入盆地的必经之地便是连绵不断的大剑山中的一道“山门”,即剑门。穿过剑门,山变得低缓,并次第变为高丘和低山,直到变为一马平川的平原。大凡从剑门入川的旅人,无不惊叹于山川的险壮,骚人墨客,无不作诗以纪。杜甫的《剑门》当然是不可或缺的。与大多数描写剑门险壮的诗作不同,杜甫在诗里浪漫地写到,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不惜得罪造物的上天,也要把这些阻隔天下的层峦叠嶂一一削平。

剑阁剑门关关楼

经过二十多天的跋涉,腊月底杜甫终于来到成都。他疲倦的双眼望见了一座与他此前生活过或游历过的地方迥然不同的城市,看惯了流离失所和饥寒交迫的眼睛,惊讶于成都的繁华与安详。为此,他在成都创作的第一首诗,写下了淡淡的惊讶: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在亲友帮助下,杜甫在成都西门外的浣花溪畔建起了几间草房,开始了他一生中相对稳定的五年多的川中生活。当杜甫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看着远远近近的树木依然苍翠,花朵依然娇艳时,他百感交集地梳理着这一年的回忆。“一岁四行役”,为了谋生,从关中赶往秦州,从秦州赶往东柯,从东柯赶往同谷,从同谷赶往成都,终于告别了浮萍般的狼狈日子。

成都杜甫草堂,借鉴了川西民居的特点

对不到60岁就去世的杜甫来说,48岁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但冯至先生说这是他创作成就最高的一年。朱东润先生说“乾元二年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超过唐代其他诗人,但这年后,唐代诗人便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

这一年,他对朝廷和官场绝望而辞职;短暂的河南故里之行,他更多地看到了苦难;及至乞食秦州同谷,乃至带着家小辗转于西秦岭的千山万壑,多次面临举家冻饿而死的窘境时,他对底层人民的苦难、对命运的多舛也就有了切肤的感同身受。从那以后,哪怕是在生活相对稳定的环境里,杜甫依然对底层生活抱有一种深切的悲悯。这悲悯,是自挽,是自觉,是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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