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嗤嗤响着,如金色雨丝,四处撒落。平安缩到他身后,大喊大叫的,声音清脆,语气活泼。
这美梦啊!这短暂的一刻。大约是知道分离随时会来到,所以杜群青也竭力想和她多呆一些时光,想多看她的笑。
他的小女孩,他的平安。明明就是他的,这在满天烟花里拍着双手笑着的小女孩,明明就是他的啊。
现在果然她要离开他了,她说着要跟别的男人走,她说着别的男人很喜欢她。春雨霏霏,杜群青没有言语,已经词穷。只幽幽一股恨意如这梅雨,静声静气的,无休无止的,浸透,渗入,腐蚀。
那些不知何时就走岔了的歧路好像一条条巨大的蛇,张了乌亮的鳞片,缓缓横扫过境,腥气令人作呕,却又粘稠不去;把他们明明是要携手的一生分离得咫尺天涯。
俩人站在窗户前依偎着,凉薄的空气里有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并不急促,只是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鲜活伤口的疼痛。当初并不是因为要变成这样才离开留衣巷的。
“哥哥,下雨,你就别回学校了。”平安悄声道。
她的长发在他手指间滑过,他摇摇头:“几步就到寝室了。”
“那你拿伞。”平安依依不舍从他怀里离开,他还是摇摇头。已经出了门,杜群青犹豫了一下,回头说:“平安,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平安跑到阳台上,贪婪的看着杜群青的身影直到消失。雨中他身影伶仃,他走得很慢,一派萧索的感觉,并不在乎冷雨纷飞。
他身体带来的那一点点温暖已经消失了,又凉又薄利的空气冰片一样,滑进平安衣领子里,皮肤起来一层鸡皮疙瘩。平安哆嗦着蜷紧,双手抱紧自己,额头触在沙发上。
哥哥,为什么在这么冷的下雨夜你要把我一个人抛下?为什么你不抱紧我、给我一点勇气,让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杜群青却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平安。
他再去时房间已经空了,空气冷淡,女孩的甜蜜馨香荡然无存。桌子上有一封信,压在那个陶瓷小猪的储蓄罐下面。平安的字一直写得不好,歪歪扭扭,整张纸斑斑驳驳,满是泪迹;词不达意,不会用标点,还有不少错别字。
哥哥,我求求你不要生我的气,虽然我知道你肯定要生气;但是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定要原谅我。全世界我最喜欢你,所以你不要生我气。
杜群青灵魂出窍一样站在房间里,一个自己在这里看着这信,另一个自己在想象中疯狂的奔跑,要去追那个女孩子。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如何能一个人离去。
我又没有读书了,真的很惭愧(惭愧两个字划了好几遍,还是写错了,杜群青只觉得眼眶开始湿了)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也念不好书,你就让我去闯吧!哥哥你那么优秀,别老让我拖累你,我知道我拖累了你。
他说等我满二十岁就娶我。就算不是真的,我想到了上海这个大城市,我就算和他分手,就算没有念过书,我应该还是可以找到机会的。所以你不要担心我。
我也是认真考虑过了。现在开始你不要负担我,你就不要去打那么多份工了。哥哥,我真的好心疼你的,看你那么辛苦,我又什么忙都帮不上。这个小猪肚子里的钱是我攒的(攒字她也是涂了好几道,最后还是写不对,写的拼音),不是别人给我的,都是你给我的零花钱我没有用,留下来的,你拿着。
哥哥你不要讨厌我,不要恨我,我是真的真的好喜欢你的。
下面是小学生一样的平安两个字。
平安。
也许是因为纸张还有一截空白,她又歪歪扭扭的挤了一段话。
哥哥,我昨晚做梦回留衣巷了,我转来转去找不到家门,我数门牌,一路都好好的,只到了我们家就没有了。我急得哭了,然后我听见你叫我,突然就看见门了,你站在大门口,笑着叫我平安;然后你拉着我,你的手好暖和,好真实的。醒来后我都觉得手里暖呼呼的。
我们的院子在梦里变得好干净,种满了花,你牵着我上楼,楼梯上也都是鲜花,好漂亮的。家里也很干净,我问你爸爸妈妈呢?你笑着说,没有爸爸妈妈,就只有你和我,家里就我们俩人。这个满是鲜花的家就只是你和我的。
哥哥,不要忘记我,我是你的平安。
再如何深切的伤痛,只要不死,就终于能收拢了渗血的口子,结下冷硬的疤。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时,杜群青终于接到了平安的电话。他在一丛黄刺玫前站住,累累的花球一片热闹炫目,有着刺的枝条钩住了他的袖子。
他并不激动,只责备她为什么这么久才联系。他伸手抓住尖刺横生的枝条,说:“平安平安,你到了上海至少也要马上给我报个平安。”口气如同五月的天气一样风淡云轻。
那头平安也松了口气一样,声音甚至活泼起来,说:“怕你骂,哥哥。”然后又说一切都好,上海不愧是魔都,叫人眼花缭乱;她说现在住在一栋法式洋楼改成的高级公寓里,邻居都是非常时髦又非常漂亮的年轻人;说已经和大家都相处的很好,在她男友那个圈子里也如鱼得水。
杜群青静静听着,看着那黄蔷薇花影重重叠叠。他张开手,娇嫩的鹅黄花瓣混着鲜血揉烂在他手心里,有眼泪掉在上面,把那血迹和花瓣冲走。
眼前浮起那个梳麻花辫、穿长裙子的小小女孩,向他挥手走远。“平安,你好,那就都好了。”杜群青道,“你身体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晚上别玩太晚;不要喝太多酒,不要抽太多烟。”
平安嗯嗯着,只笑。挂了电话她凝视着窗外上海的春夏之交,那著名的法国梧桐已经绿色满枝。哥哥就知道自己一定开始抽烟喝酒了,但他没有教训自己,也没有说要自己改,只说少一点。
那些毫不留情的训斥,甚至是臭骂,已经属于过去的那个平安了吧?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电话又响起,这次是孙斌。要她准备一下,晚上要和一起人先吃饭,后飙车;说今晚有人为了她而赌车。
她漫不经心应着。她在他们这圈子里短短数月名声大噪,有人给她取了外号叫百万宝贝;因为曾有人想用一台百万跑车向孙斌换她。
的确有不少男人垂涎于她,明示暗示过她;有比孙斌身家更丰厚的,人也更英俊的。她只微笑着说:去问他,他愿意把我给谁就给谁。
孙斌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给他极大的面子,他于是变得几乎有些像条野狗、穷凶极恶的守着一根肉骨头。
他有时难免要发牢骚,说自己为了她得罪了些什么,损失了些什么。平安就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他,轻飘飘的说:“那你干嘛不答应啊?我不值得让你损失这么大啊。”
“你TM闭嘴!”孙斌气急败坏吼道“值不值得老子说了算!”
PS:就是这场离别,年少不经事没有能力想太远太多,平安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几乎是终身不能见。他们再次相见就是第一卷里的三十九度了,彼此已经是再世为人。
这时他们维持着“虽然已经不是恋人,但还是亲人”的局面,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命运捉弄,和谜底的逼近让他们亲人也做不了,越行越远。
这张留言条在第一卷里出现过,平安总是刺激杜群青,内心深处害怕他在这么多年分离里已经忘了自己,甚至刺激得他发病。
分离时平安不过刚刚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