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影像如此逼真,他甚至恍惚看到她晶亮的黑眼睛里反射着小小的自己。平安平安,为什么我们要认识呢?命运让我们相逢就是为了经受痛苦后永不相见吗?
哥哥,那大树好可怜啊,他们为什么要砍它呢,这些树叶这么绿,长得好好的;
哥哥,小猫好可怜啊,我们抱回去养在院子里吧,要不给别人欺负死了;
哥哥,你看那抱小孩的好可怜,我们让点位置给他们坐吧;哥哥,你看小狗好可怜,我们分点饭给它吃吧,要不你把我的饭给它吃。
想起平安清脆的稚语,有谁能像她那样,被世界残酷对待后,却还有这么一颗柔软善良的心?
小到那条巷子,大到这个世界,有谁说过一句:那小女孩好可怜啊。没有,杜群青想不起有谁对她同情过。
所以他不后悔为了她所做的,纵然那片土地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群青,做鱼也没有什么不好。鱼不需要伴侣、不需要感情,甚至不需要身体的接触就可以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多好啊,谁也不能碰---在干干净净的一片水里---”王进傻笑了起来“群青,群青,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俩就做两条鱼,这一辈子都没有烦恼---”
“嗯?”杜群青觉得王进酒意渐深,鼻息也变得火烫,身体似乎变得更重,压得他有些喘气。杜群青小心着把他挪开一点,无可奈何把这个瘫软如泥的身体横自己腿上。
王进还在口齿不清的说什么,只听他叫自己群青群青的。杜群青却觉得有些累了,索性就靠在沙发上闭了眼睛,等着他的女孩入梦来。
这个长眉秀目的女孩也就读USC,而南加州大学学费之高在全美国排名前三,一年四万多美刀;在这里读书的多少都有些家底。而她性格并不骄矜,算是相当不错的内外兼修的女孩,和杜群青谈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
他们交往了半年,算是杜群青唯一可以称为女友的女孩,就是当初他从大水里背出的其中一个。
女孩曾问他:你为什么那时又要回头看我?觉得我特别吗?我就是被你那一眼吸引了,觉得你好像很需要我。
杜群青不答。他只是那时背着她们时,从某个人身上传来香水味,微弱的,他唯一认得的香水味,香奈儿五号。不禁回头想看看是谁,让他想起了他的女孩。
平心而论女孩无可挑剔,对他也不错。从不以他的冷淡和呆板为意,只以为他是因为失去所有亲人才造成这冷漠孤僻的性格。她努力的想走近他的内心,安慰他,开解他。
只是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温暖。他无法回应她,他们甚至就连真正的亲吻都没有过。杜群青总是很笨拙的样子,他只接触到女孩的嘴唇就无法继续下去,就随便亲亲她的面孔了事。
女孩开始还很体贴的认为是他君子,可谁能忍受男友连拥抱自己都很勉强的样子?他们平静友好的分手,在美国的青年才俊大把,不缺他一个。
杜群青在墓地里散步,心里感到轻松。他想他弄清楚了,他全部的感情都早已经给了平安,回不来了。他又何必再徒劳挣扎。
他此时正当好年华,浓密的乌发,年轻的肌体在阳光下彰显着生命的活力。他匀称的体格和英俊的五官让他在校园里颇引人瞩目,可他觉得身体里某种机能已经枯萎。
平安活生生的挖走他的心,他的情感和欲望都是跟着心走的。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平安。
来美国两年,没有取什么英文名字,实在不耐烦就彼得汤姆约翰逊的乱叫,老师和同学都叫他名字的一个音节:青。
天空湛蓝,杜群青呼吸着已经满是花香的空气,想着,青,其实是蓝色啊。
自己的确配不上平安——杜群青抬头凝视着南加州明媚的万里晴空。他想她选择了别的男人是对的。这么无能的自己,没有照顾好她,反而是她在一再的容忍,容忍着对于一个小女孩能遭受的极致的残忍。
平安给过自己机会的,是自己一再让她失望,让她哭泣。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留衣巷、在大学那出租房里做恶梦。
所以他得知一切后去到上海,企图再把她接回到身边,她不回来是正确的。
那群青色的天空中白云如絮,蓝天之美无以言语;而当诸神睡了、群星开始生辉时,那星空又是何等绚烂。
群青色的天空和群星璀璨的星空,是唯一相匹配的壮美。但这两幕丽景永不能相见。
他曾经给平安买过一条蓝色的裙子,有着小小的灯笼袖,小小的别致的木头钮扣。平安穿着在他面前提着裙摆稍微扭了扭,那甜美中略带不安的微笑着,问他:哥哥,好不好看。
谁也没有他的平安好看。到如今他还是这么爱她,虽然他们不可能再有什么了,就连做亲人的缘分都没有了。
杜群青想平安如果看见他,只会尴尬,更会想起那些罪孽。
他不再是那个幼年时守护她的小哥哥了,而是她生命中一道浓黑的阴影,他能够不出现是最好。
不见就不见吧,只要她能在阳光下快乐的生活,并且幸福就好了。就这样想想她也不错呀。他在墓地里走着,看着那些铭文,活人悼念着死人。
至于自己——杜群青站住了,看着一块简洁的白色大理石竖碑,金色的铭文刻着:永远怀念我们亲爱的父亲。
父亲。杜群青闭了闭眼睛,有一种很沉闷的声音碾压过他的脑海,他的背脊微微颤抖。他定了一下神,看着那块墓碑,露出一丝无法形容的笑,惨淡如黎明即将消逝的苍白残月,又狰狞如杀戮过后、一滴一滴的鲜血犹在缓慢滴下的刀尖。
轰隆轰隆的声音,如同闷雷。这声音,是地狱的青铜大门打开的声音。
当年这大门在他面前打开,冥犬刻耳帕洛斯从高处俯视着他,三个头都喷着绿色的火焰,问着他:你想好了,你真的决定要进来。
那少年,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沙漠,就连这地狱里的火都不能烧起来。他回答道:我进来,我的女孩就可以出去了。我要她回到阳光下生活,我要她从此不再做恶梦。
时间真是公平啊!对于活人和死人,对于罪人和善人,都是绝对的公平,不给谁多一分,也不给谁少一秒。在美国的三年转瞬即过。
三年,也不过如此。他逃到地球的这一端,和她隔开七个海洋和七个沙漠,也不过如此。
今天,宴会已经开过,狂欢也已经结束。曾经所有的人都要他出国,都说你这么聪明、这么能干,你出国必有个好前程。
他如他们所愿,成为他们眼里的样子。今天一切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