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一直不喜欢杜群青。这个男人再高大英俊、五官鲜明也掩不了眉宇间的阴郁和偶尔的暴虐之息。虽然王进经常感叹当年若非杜群青那七百万,王家怎能撑过那场金融风暴;王卓也不以为意。
王卓从小见惯了各种有目的的人,今日所出,无非是他日所图。他坚持着相信,王家是一棵参天大树,杜群青是别有用心的藤蔓,大自然中很多这种最后扼杀宿主的寄生者。
三年里王卓恨极杜群青。他当年借给王家七百万又怎么样?王卓只觉得他先下饵、再钓鱼,回来的何止原本那点本?
又觉着自己的家已经给陌生人侵占了。王卓放眼看自己身在异国,竟然有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每每喝醉了就痛哭一场。
哥哥常常叹息说这些年若非杜群青尽心尽力,王家断无今日坐大。王卓总是不信,总存了疑。
要讲到底,很简单:他们不是一路人,所谓气不对盘。
就像王卓明知开悍马的马老板身家比自己只多不少,却还是鄙夷。王卓享受着马老板的阿谀奉承,也不拒绝和他推杯换盏,但绝不和他谈正事;而杜群青与马老板几乎话都不讲,却配合默契,总是联手赚钱。
王卓想,这杜群青,平白一股市井气。
杜群青不会用法文点餐,鱼子酱和鹅肝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也不能分辨咖啡之口感,只认为苦一点就是少加了糖、甜一点就是多加了糖;手工或者雀巢在他嘴里无甚太大区别,更别说什么蓝山、摩卡,意式土耳其式。
他从不耐烦那些优雅、兴味无穷的小细节,所谓上流社会做派就全在这些小小细节里。
王卓第一次看到他抽烟时大吃一惊。他抽白色的红梅,软塌塌的包装,三十元一条,如此的廉价。而他的动作粗鲁直接,碾灭烟头的力道极大,显示心中无所畏惧。
而自己那弱质纤纤的姐姐,满脸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如同温室里的百合花一样。花瓣如雪花芯如金,只堪折了放进水晶花瓶里,摆在馨香扑鼻圣歌冲天的教堂神坛上,这人怎配消受?
其实杜群青只是神情阴沉了些,他身材高大而匀称,并且有着好相貌:高额广颐,剑眉星目。尤其是他腰背笔直,不论是坐还是站,都有一种渊渟岳峙之感,单就男人味道更胜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王家三兄弟一筹。
王卓从来只叫他“你”,或者“那个人”,如同对家里的工人,未曾叫过一声姐夫。杜群青却从不在意,他只叫哥哥阿进,因为他们曾是纯粹的朋友,而不像如今增加了一层合作伙伴的关系;他叫自己三少,如同对待外人。或许,他的眼里一样没有自己。
中午在听梅苑吃饭。听梅苑门脸极小,人们很容易在路边把它忽略;或者漫不经心一眼扫过而把它看做一家当铺。
若能进得厅堂,就会发现里面其实是个乌瓦粉墙的四合院,甚至院子里还有一口能出水的水井。于闹市之中占据一席之地,这采菊东篱的情趣身后自然是巨大的金钱和权势。
它的招牌是在里面的,一块暗淡的黑底金字秃匾,还有裂痕。若能再进到深处的一个小包厢,老板就会用夸张的语气告诉你这块匾额是用一位铁帽子王爷的棺材板子制成的。上好的金丝楠木,看到那道裂痕没有,那就是当初盗墓贼用斧头劈下的。
这位也姓沈的老板非常享受听众听到“棺材板”脸上那一刹那露出的神情,那菜含在嘴里想吐又不敢吐、那筷子伸在半空想退又不敢退的窘态。
穿着休闲的沈大公子看着一身烟灰色细条纹的dior·homme的王卓啧啧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三少真是风度翩翩,令我顿觉惭愧。”
沈大公子一双极有魅力的桃花眼放起电来,男女老幼、包括地上的猫狗和天上的麻雀都逃不出这张电网。只见他抓着王卓的手不放,一根指头羽毛般轻轻的抚摸着王卓的手背,还勾着王卓的手心,赞美道:“丰若有肌,有骨而不露,妙物。”
王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不能把手抽出来,沈大公子扣得很巧妙,看似松松的,可让人动弹不得。
王卓勉强笑着,岔开话题,赞美这餐厅雅致,和名字相得益彰。“雪落于梅花,不听雪而听梅,道出其中神韵在梅花。”王卓文绉绉的道。自从知道他的业务和沈公子有交集后着实恶补了一番中国传统文化,沈公子是个很风雅的人。
沈公子嗤嗤的笑了,笑得头几乎伏在了王卓的手背上,王卓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皮肤上,一身恶寒。
杜群青面无表情道:“只是他家老爷子写错了字而已。”
沈大公子抬起头来,双眸含光,不过总算放开了王卓的手;他看到杜群青拿出烟来,就倾过身体为他点着火,嘴角犹自带笑,举动之间自有一股艳色。
沈大公子一边回头对王卓笑道:“嗯,我家老爷子当时多喝了二两黄酒,本来确实要写听雪苑的。没有想到三少虽然留洋多年,却对传统文化这么了解;真名士自风流,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情趣真是了不起。”那个带着鼻音的嗯,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沈大公子那湿漉漉的眼光简直像在舔着王卓一样。王卓实在受不住,餐桌上只有他们三人,他宁可去看杜群青。好歹杜群青是个正常人,这沈大公子简直是个妖物。
王卓在杜群青斜对面,他看着杜群青面无表情的抽着烟,偶尔和沈大公子说上几句,毫无恭敬之意;反倒是沈公子伏低做小、一派曲意奉承。
王卓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莫非真相是这样?难怪他可以忍受姐姐这样的妻子,难怪毫无背景的他和沈大公子交情匪浅。原来是入幕之宾吗?
那,那,这杜群青把自己引荐给沈大公子其实是在变相的报复自己对他的无礼?沈大公子会要和谐自己吗?
王卓确实想多了,脑门上甚至出现了汗珠。
杜群青知道沈大公子喜欢恶作剧,也知道沈公子一直嫌他对王家太好;他懒得解释不是他想对他们好,只是顺便而已。反正自从失去他的女孩之后他的生活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重视的东西。
杜群青知道沈大公子在为他出气,不忍拂他的好意就任沈大公子调戏着王卓。看着王卓这不可一世的纨绔如坐针毡的样子,杜群青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出乎意料。
王卓竟然能够忍,竟然知道在什么山头该唱什么歌、在什么屋檐站什么姿态。这点,可比当年世人称赞的王家二少还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