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被死神轻轻走过身边、触碰而整个震动,平安觉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内也苏醒了一样。她凝视着身边的人,颤微微的伸手、去摸他的面颊。他没有动,没有厌恶的避开她的手,却也没有被触动的样子,他完全灵魂脱了壳。
平安沿着他的颧骨摸到眼眶附近,到他的鬓边,在他太阳穴附近搜寻着。果然,指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月牙,那个伤还在。
自己,有何资格折磨他?当初是谁先离开谁的?
她终于在他面前哭出来。哥哥,哥哥,她喃喃的叫着他。他却所有情绪都沉了底,既没有抱住她也没有动,凄凉的笑着,如果那可以称为笑容。他说好了平安,别难过了,还能怎样呢。我送你回家吧。
两人都是前世犯了重罪的灵魂,被鬼卒塞进磨盘吱吱呀呀磨成齑粉,碎成粉末也还是罪不可恕,这辈子也要继续饱受痛苦煎熬。
当到了她住的小区,平安心里眷念不舍却还是起身下车,她走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他。就看见他那双黑眼睛也一样凝视着自己,他很轻很轻、几近于恍惚的道:“平安,你还是这样爱哭。”
听了她要换工作的话男人却很是欢喜的样子,伸手掠了平安一缕掉到碗里的头发,说道:“那可好,随便做个什么都好,至少可以正常作息。”
“还是去夜场吧,你知道我没文凭没技术,能做什么?”换一个不出名的地方做好了,平安想着。哥哥找不到自己,就不会为自己伤心了。
男人有些不安的扭着自己的手指,嘟囔着说:“我想我也许很快能做点事赚家用,你就不要再去夜场了。”
平安漫不经心舀起最后一块排骨送进嘴里:“你不行,你别出去一天回来赚得不够买药钱。”
男人白得近于透明的脸浸起一层霞色,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申辩着:“我已经不再需要很多治疗了。”
平安用力咀嚼了几下,排骨完全酥烂,骨头都成渣,她全部咽下去才道:“你乖乖呆家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捡好了碗筷后平安揩干了手,碰掉了一个假指甲,她皱皱眉,算了,懒得再做。哥哥是从来不喜欢自己化妆什么的——她从厨房回到客厅,一边无意识的想着。
平安扭头看到男人缩在沙发、闷闷不乐的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对了,有件好笑的事忘记跟你说了,知道我前几天去了哪里吃饭吗?”她的声音本就嘶哑,现在更加哑得沙沙作响,“兰花。”
“orchidée?”男人却是纯正的法语,柔和甜腻如法式经典点心马卡龙。他带了一丝笑,露出回忆的缱绻之色:“记得那时我怎么教你,你都学不会这发音。”
“嗳,亏了你那时也带我见了些世面。”平安闷笑“一晚上我就在想你当年的样子。你第一次带我去时我穿着牛仔裤凉鞋,人家差点不让我进门。那天强了点,好歹穿了裙子,虽然是七十块钱的。”
男人含笑:“我的平安,穿什么都好看。”
我的平安。平安听得心一堵,喉咙里就有呜咽要冲出来。她坐下来,拂了拂长发后轻轻的笑道:“我呀,当时差点就要念你那时经常念的那首诗出来装X了,就是你总是拿来勾引我的那首。”
“我那是勾引你吗?明明是制造气氛好不好,免得你总骂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花花公子。”
“你难道不是吗?”平安躺在他膝盖上,长发披下来,盖住她的面孔再垂散到男人腿上,甚至到了地板上,好像一缕缕布鲁塞尔古老的纺织厂里女工手工织出的最精美的黑色细纱。
“再念给我听听,公子。”
男人也就如同当年,先是纯正优美的法语,再是中文,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念道: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里尔克的这首《秋日》,诗句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空气里,满室静谧。男人低头看着平安,呼吸清浅,长睫微微颤抖,却是已经睡着了。
一场冬雨把城市变成一个冷冻库一样,透过玻璃窗看去这个城市被笼罩在一层灰白色的冷芒里。中央空调均匀的提供着温暖,这温暖就算是人造的也是这么的可爱;空调环境里呆太久人们又干燥得口角裂开,鼻腔出血,于是又开加湿器。多么矛盾的世界。
内线电话响,杜群青接起,是王进。他的声音和人一样,斯文柔和:“群青,待会我来接你一起回白沙。”
“不用,你不是今晚有酒会吗?”
“我只露个面就好了,你前几天那样我真不放心。你先随便吃点什么,我大概九点的样子到。”
杜群青的车前几天在深夜里超速出了场小车祸,还挂了人家的车,所幸没有出大事,车送去维修了。王进觉得他精神状态堪忧,坚决不让他这些天自己开车。
杜群青想了想,说:“不如叫三少替你去酒会?我记得今晚有好几个大员出席。”
王进答应了,感激的说群青你真好,你是真心替老三着想;虽然你对他口气很凶但是有这种场合还不忘记他。
杜群青漫不经心嗯一声,说这份家业不还是他和你的,把他早点磨砺出来你也可以轻松轻松。
挂了电话,杜群青看看满屏的数据和红线绿色一阵眼花。这些数字一直是他所热爱的,有多少人的命运随着这红线绿线起起落落,操纵着有着巨大的快感,犹如站在绝顶俯瞰人间。简直如同上帝。
但他现在看了就头痛欲呕,他把电脑推到一边拿起烟来,揉着太阳穴想心事。防得了王卓一时,不能防一世;防得了一个王卓,防不住张卓赵卓。
回白沙的路上雨越发密集起来,打在车身上沙沙作响。“好像下冰渣子了。”王进亲自开车,他和杜群青一样,能够不要司机尽量不要,大概内心封锁了很多秘密的人才会这样喜欢独处吧。
王进不禁把本就慢的速度又放慢了一点,甚至有电瓶车超过他们,王进不在乎,只把握自己的节奏。杜群青没有接话,只看着窗外想平安衣服够不够,她家里会不会开空调,或者至少用个电热毯。
平安从小就气血不足,冬天手脚冰凉。以前他都在临睡前给她用热水泡生姜搓脚,她十只脚指头粉粉嫩嫩,就像调皮的小鱼在水里扑腾着,叫他总捉不住。要发脾气了她才格格笑着安静下来,然后用小女孩独有的娇声娇气说着哥哥,哥哥别生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