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沈叔叔。”打招呼的女孩姓唐,叫深深。她颇引人注目,她有着压倒绝大多数男性的身高。
沈家鱼微笑道:“你没穿高跟鞋吧?”
深深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她挥着手,手腕上一大串叮叮当当的手镯,彩虹一般。她大大咧咧的把腿往他眼前一伸,又白又长又直的一双腿,踝骨那里带着一串也是丁零当啷的链子,一双软底休闲鞋。
她说:“你知道的,为了你我不穿高跟鞋好多年。”
沈家鱼大笑:“我罪孽深重。这样的腿,怎么能不配双漂亮高跟鞋。”
深深凝视着他,比她大二十五岁的男人,头发有了些许白色,面孔依然英俊,风度尤其迷人。她把口香糖费力挪到舌头下面,声音顺理成章的变得含糊:“真的吗?你希望我穿高跟鞋吗?”
沈家鱼已经坐下来,吩咐上他常用的例菜就是,忽略了对面那女孩的问话;也许,本来就不愿意回答。
她穿一件白色马甲式样的小衣服,下面一条没有踩边的牛仔短裙,破破烂烂拉扯着不少线头。沈家鱼看了叹气,说你对你爸爸有意见不能这样,外人会以为你受虐待,衣衫不整。
深深冲他扮个鬼脸。真可爱,两粒小虎牙雪白。她整套服装穿插着无数小配饰:花样繁多的别针,装饰性钮扣,徽章。呵,年轻真有资本,可以把这些强烈的色彩和复杂的形态糅合成所谓风格。
“沈叔叔,你越来越没有绅士风度了,你都不问女士要点什么菜,自己就做主了。”这年轻的女孩,刚刚二十二岁,肌肤饱满润泽,色彩鲜艳,那美妙的粉红色是最高明的调色师也配置不出来。
沈家鱼含笑:“女士在哪里?我只还是看到那个大吵大闹缠着我要糖吃的小女孩。”
两片红霞突然就飞上在上千人面前演讲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少女脸上。
她是他老友的女儿,无比娇宠的掌上明珠。她被他抱过,骑在他脖子上过,口齿不清的嚷着要抱抱,沈叔叔抱抱。
在维也纳歌剧院的包厢里她在他腿上睡着了,口水直流;也曾把尿撒在他那昂贵的西装上。
她稍微大一点了,他握着她一双肉呼呼的小手教她打高尔夫,那定制的儿童球具是他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球杆上用银子镶刻着她的名字:唐深深。
她十四岁时已经身高一米七,看上去完全是个成熟的少女。一双长腿,一头长发。
她盘起头发,穿着小黑礼服、带着珍珠项链走到他面前,说:沈叔叔,教我跳舞。
少女苗条稚气的肢体,男人成熟高大的体格。他身高是一米八三,对一米七,彼时刚刚好。
她被他带着,轻盈旋转,目眩神迷。
沈叔叔,我喜欢你。
一个星期后,她被父亲打包送去英国,勒令没有念完大学之前不得回国。
她在电话里哭着,沈叔叔,我不去英国,我不去不去不去。
电话里是忙音,她始终拨不通号码,她对着空气哭诉着。
开始上菜了,沈家鱼看着深深嘴里还在嚼口香糖,不由叹口气:“吃饭了。”
深深翻个白眼,嚼口香糖的动作更夸张了。沈家鱼知道她在生气,柔声道:“好了,我道歉。这位年轻美丽的女士,我邀请你共进午餐,请给我这个荣幸。”
深深喜笑颜开,容颜如花瞬间开放,青春的美丽不可直视。
虽然没有问她,可菜都是她喜欢的。尤其是端上一盅火腿饭,晶莹剔透的大米颗颗饱满,鲜艳的宣威火腿切粒点缀其中,浓香扑鼻,油亮润泽。碗是青花透影瓷。这一碗饭,色香味到器皿,无处不美。
深深就已经消灭一碗。“沈叔叔,你还记得我喜欢宣威火腿。”
他笑而不答。何止这个,他还记得她小时,筵席上她坐在他腿上吃鱼翅捞饭,她不爱鱼翅,他就一根根耐心给她夹出来;鲍汁扣鹅掌,她喜欢的既不是肥厚腴美的鹅掌也不是浓稠的鲍汁,而是盘子边上那朵沁了稍许鲜美鲍汁又保持着清脆口感的西兰花。
他夹给她,送到她嘴里,一朵,两朵,三朵。她吃得心满意足,笑眯眯的露着白白的小虎牙。
一桌豪门巨贾都惊异,然后纷纷笑道:怎么深深这丫头跟你这么有缘,她妈妈从来哄不到她吃半口东西;她倒像是你的孩子。
是的,她是他的孩子辈分,他恪守着这一点。从过去,一直到现在。
午饭后咖啡时间,醇厚的苦香和空灵的钢琴声是多么美好的时光,所以深深对破坏这一时光的人很不满意。
王卓满面倦容,入座后还没有发现对面的女孩。经过提醒后他抬头,看见这街头打扮的少女一愣,这就是他未来的高级助理?谢天谢地至少没有染红色的头发,涂黑色的口红。
“来,认识一下吧,这就是你的老板。”沈家鱼道。
深深却站起来,而且站得笔直,伸出手:“嗨。”
王卓醒悟过来,怒火中烧——这丫头是故意的!就是为了俯视他!她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目测这丫头绝对超过一米八五。
他也只能站起来,试探水温般勉强碰了碰那只小手,生硬道:“唐小姐是吧,沈先生说过你非常优秀——”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这丫头不客气的打断了:“我是挺优秀的,我是以做沈叔叔助理的目标而修炼的。”言下之意本姑娘在你手下是大材小用。
王卓因为刚从医院出来心情本就低落,被这丫头连番冲撞情绪更加恶劣。脱口道:“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实在应该去联合国拯救全人类,根本就不应该像凡夫俗子也参加工作。”
“沈叔叔,你的合作伙伴就是这种既没有风度——”唐深深停顿了一下,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的说“也没有高度的男人?”
王卓差点鼻孔里喷火,沈家鱼在边上如同看两个小孩斗嘴的家长,并不劝阻只是笑。王越一米七八,在中国南方算一个比较适宜的高度,可是深深身高却是一米八七。这个身高即便在人高马大的北欧,也是非常出挑的。
“你看你们多合适”沈家鱼说了一句叫俩个人都露出“见鬼了”的表情的话,“年轻人在一起就是有活力,叽叽喳喳的,我这个老家伙都感觉精神起来。”
“沈叔叔”深深不满的撅起嘴,她最不喜欢沈家鱼“老了”的言论。
王卓则重新跌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这一番发火更是消耗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
而什么时候钢琴演奏也停止了,一时之间只有咖啡的香气伴随着三人之间的沉默。
“情况不好了吗?”半响,沈家鱼问出一句。深深怔了怔,马上领悟这话不是问自己。
却看对面那男人点了点头,仿佛已经被疲倦和忧伤打垮。她心里突然就不安起来,有种自己在无知的情况冒犯了别人的愧疚。
“教授的航班是3356,明天早上九点。”王卓道。
沈家鱼“呵——”的笑了一声,深深的心又跟着揪紧了,她从未听到过沈家鱼这种笑声。他一贯是洒脱的,自信的,现在却带了自嘲和某种伤感。
喝了一口咖啡王卓眉毛拧得更紧,只剩下苦,咖啡的香他品尝不出来。而沈家鱼则慢慢的把那一小杯浓黑的液体全部喝完,放下杯子才开口:“我不去了,你安排接机吧。她既然都没有通知我,想必我贸然出现她会不高兴的。”
在边上气闷的深深心更沉了,这一刻的沈家鱼离她无比遥远,他的世界根本无法触及。她把眼光投向她的杯子,里面还有大半杯咖啡,还有微弱的热气。
法国那位伯爵曾经给上好的咖啡下了定义:必须炙热似地狱,漆黑如恶魔,纯洁似天使,甜蜜如爱情。
反过来说,爱情可会有相似的表象和感受?
炙热的,甜蜜的,漆黑的,纯洁的。令人上瘾的,无法解脱的。
深深的思维正沿着咖啡厅的光线走向**不清的深处,沈家鱼亲切的拍拍她的胳膊:“深深,我先走了,下午就叫王总带我们的小公主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沈叔叔。”深深情不自禁拖了哭腔,在他面前她就想撒娇。沈家鱼已经起身,微笑着压压她的肩膀,这么小、这么轻微的动作就扑灭了她要跳起来不管不顾、扯着他的衣角的想法。
剩下俩人默默无语的坐了一会,王卓只不停摩挲着眼眶和太阳穴,好受一些后说:“我们走吧。”
深深傲慢的抬了抬眼睛:“你这么累何不回家睡午觉?我不需要敷衍,叫公司别的人来接待我好了,我相信总找得到几个清醒状态的。”
王卓不想跟丫头磨嘴皮子,他昨晚在医院守了一个通宵,虽然高级病房有给陪护人员的休息房间,可他又怎么能在医院里安心大睡。
死亡的翅膀这么清晰从他脸颊拂过。整夜王卓心头盘旋着是一些非常重大而空洞的命题,比如爱情,比如死亡,比如罪过,比如责罚。
“来的是他的前妻,Jennifer·Morgan教授。”在去公司的途中,车里也一片静默,王卓突然道。
深深一怔,边上的男人依旧闭着眼,一只手还放在额上。百种滋味迅速搅合翻腾,就算他没自己高,可他毕竟是一个比自己成熟的男人,那小女孩的依恋和渴望他一下就看透。
深深略为抿紧了一点嘴,她不需要一个陌生男人的怜悯,下车后她头抬得越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