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从崇山峻岭间发源,一路奔腾而来,流经诸省,由一条清澈小溪变成南方一条重要的大河。
西江到了长林市已经是下游了,江面开阔,浩浩汤汤,水清沙浅鱼多。江水日出如金,月下如银。
长林市自古就是西江的重码头,过去有四个省的货物和人员都在这里吞吐交换,热闹繁华堪比十里洋场上海滩。
现在整个H省还有不少地方走水路比公路更方便快捷。三岁的平安被妈妈带着,就坐着拥挤不堪的小客轮从老家元县来到省会长林的。
“平安,元县没有一寸地方我们能站了。”妈妈轻描淡写的说着,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小小的平安只啃着一块米花糕,被一根布条系在腰间,跌跌撞撞由妈妈拖着拖离了所谓故乡。
这是以后平安所要面对的一个难题,她不知道自己要算哪里人。元县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名字,长林却也只是她寄居的城市。算来她竟是从小就失了根的蓬草。
很简单的家庭悲剧,几乎是每天都在中国南北大地上上演:爸爸出门打工,在家务农的妈妈年少水性,熬不得干渴惹出了灾祸。
对方的老婆是厉害的,打上门来,打烂了她家里一切家什。两个女人滚成一团,滚到田里滚得披头散发都是一身烂泥;又堵着她家的门从白天骂到黑夜,还把肮脏的秽物涂在她家大门上。那些天叫四邻八舍的看足了笑话,就是过年都没有这么精彩的节目。
要不是考虑到再娶要一笔钱,也许妈妈就会被奶奶立即赶走。奶奶就只好成天拉着脸,抹着泪,坐着门槛上叫骂祖坟风水不好,出了这等羞人的事。
到了年末,没有像往年一样等回带着一年工钱的爸爸和爷爷,煤矿塌方,都死了。
如此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容忍这个女人和这个小女孩,虽然小女孩有儿子的血但也有这风刘女人的血;何况她是女孩,日后也是做别人家媳妇生别人的孩子,没有什么可惜的。
平安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弄花了眼,丧父,离家,坐车,坐船,这些前所未有的事情让小小的她根本消化不了。
她在深夜里被奶奶干枯嘶哑的嚎哭吓醒、懵懵懂懂的被大人抱起来,披上一块白麻布,按在地上磕头;满屋子的香火味熏得她头脑发晕。她耳朵里是大人们各种高高低低声调的哭叫,又看见妈妈的头发被奶奶枯瘦的手臂抓住、滚在地上,撞翻了火盆,火星子和灰白烟灰四面八方飞散。
平安来不及害怕又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光着脚站在院子里,边上是和她一样光着脚、衣服飞了扣子、歪歪斜斜挂在身上的妈妈。
妈妈扑到大门上,一边捶门一边骂着叫着。“咣当”一声,门开了,丢出一卷破烂行李。
平安站在河边,小小的她竟然没有被撞到河里去,也真是个奇迹。大人来来往往,一双双长腿对于丁点大的她来说如同树林。她靠着蛇皮袋行李站着,看着豆绿色的河水,码头边水面浮满各种垃圾,花花绿绿的,有水鸟偶而飞低,翅膀划开一线水面。小孩瞪着一双圆圆眼睛,忘记了忧伤,已经被新鲜事物弄得兴奋不已。
她生下来到现在见过爸爸的次数不超过一个手掌,对她来说爸爸是个十分模糊的概念。“爸爸不在了”对三岁的平安而言,实在没有太大的震动,跟家里那条大黄狗分别更让她真切的悲伤。
冬天里平安抱着那条大黄狗,把小手和小脚伸进狗肚子下面取暖。你要问小平安,温暖是什么,她不会说是爸爸、是妈妈、是奶奶;她会说温暖是大黄。
大黄暖呼呼的,大黄真的非常非常好,它要带小黄、小小黄,可它还是愿意让小平安也把手捂进来。平安从来没有穿过棉鞋,家里除了厨房灶台里有火外,所有的房间里冰窖一样;风从破了的窗户里呜呜怪叫着进来,吓哭过年幼的平安。
妈妈根本就不去窗口买票,只在码头上找到去长林的船,扭着腰肢满面笑容和“大哥们”商量了几句,就用一半的钱上了船。当然是没有座位的,小平安就被妈妈丢在甲板角落里堆着的行李上,她也不觉得难受,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四周。
江风吹得人要飞起来,平安觉得这风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将带她去她的命运之地。小小的她还不明白什么是命运、却无缘无故觉得快乐,一张小脸被吹得通红,还咧着嘴笑。
妈妈不知道去哪里了,塞给她的一块米花糕也已经啃完,平安又饿又渴,眼巴巴的看着挤挤挨挨、烟雾腾腾的人群。
好心的人看见这大眼睛的小女孩嘴巴已经干得起皮,喂了她一口温水。平安凑在搪瓷杯子里咕嘟咕嘟喝着,然后抬起头来,下巴上都水漉漉的,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对着对方笑。
“多好看的小姑娘,真乖。”好心的人摸摸她乱糟糟的头发,然后走开了。
平安就依旧坐在行李上、等着妈妈。晚上风凉了,甲板上呆了一天的她鼻涕出来了,她数着星星,听着轮船的突突声,船尾拖出浪花好像在夜色里开出一连串的白莲花。
妈妈还没有回来,黑乎乎的夜里,小平安就蜷缩在行李上,在星空下睡着了。
她只感觉自己是趴在蛇皮袋上睡了一觉,长林市就到了。妈妈拖着她下码头,她跌倒了妈妈也不知道,头也不回,只用力拉着那根布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拖着她在台阶上一路磕着。
一个叔叔快步上去抱起平安,冲着她妈妈发了火,用听不懂的方言吼着;这女人也只是瞪了一双乌亮的眼珠子望着他,满脸的麻木不仁。
如果有人见过平安的妈妈,就知道有种凉薄可以刻骨,因为那是天生的没有心肝。
平安最初的记忆里就有一口甘甜的温水、一双满是浓烈又暖烘烘的烟草味儿的大手。她有时不知道是悲还是喜,明明自己命运多蹇,却总是记着生命中那为数不多的温暖和善意。
长林不愧是大城市,落脚是容易的,妈妈带着她就在临西江的上河街找了个看铺的工作,安下身来。
整整一条上河街都是做批发的铺子,前店后仓,主要批发各式干货调料。空气满是干辣椒、桂皮、八角等香辛料的味道,和墨鱼等干货的腥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可名状的浓烈呛鼻的古怪气味。
这里很多和平安妈妈一样的外地人,说着各种方言。大人做生意小孩子们就和猫狗一起在铺子间爬来爬去,这个大人给一颗糖,那个大人给一块糕,碍了别人的事也有一脚的。
上河街背靠的,就是留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