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生生气就完了呗,你还要闹多久啊。”杜父低声下气的。这条一米八几的大汉对这个瘦削的妹妹着实有些犯怵。
姑姑坐在沙发上,眼皮都不抬:“我要不是为了蓝哥、哪怕你们睡在猪圈里我也不会动一根小手指头。你自己认为这只骚狐狸配我给她做饭吃吗?”
元县女人有些不服气的在座位上扭动起来,男人瞪了她一眼,丢了钱给她:“你自己出去买点东西吃。”
平安内心害怕,只挨紧了杜群青。杜群青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看她一眼说:“吃你的饭,不关你的事。”
看到元县女人出去了,听到她的脚步声一级级楼梯的远去;然后听到碰撞到院子大门的哗啦声。姑姑“哼”了一声,这才起身去厨房把留下来的菜端出来。
姑姑晚上回宿舍去,爷俩都要送她;她瞪着兄弟,杜父就尴尬的搓着手笑着:“那蓝哥送吧。”
平安一直牵着杜群青的衣角,杜群青就牵着她的小手一起出门。居委会就在同一条巷子里,两栋楼分别是留衣巷十号,留衣巷六号。
居委会在巷子底,边上一大丛木芙蓉花。看着这栋已经被风雨剥落了色彩、侵蚀了砖石的大屋,姑姑突然悲从中来。
她出生在留衣巷六号,至今她的户籍还上在留衣巷六号。她的兄弟,她的父亲、祖父都出生在这里;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在这大屋里跑进跑出,有着清脆明亮的笑声。
但实际上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每天不相关的人进进出出每一个房间,踩着每一块地板。
而留衣巷十号,她为之耗费了青春的另一个家,如今竟然也失去了。巷子两边人家的灯火掩映下,她看着杜群青稚气的脸已经隐隐现出棱角,漆黑的眉毛,高高的额头,抿起的嘴唇都显出杜家人特有的倔强。
那个相片上一双乌沉沉的黑眼睛傲慢的看人的英俊青年,他晚年从长林中心百货大楼一跃而下。这栋楼曾经是他的财产,堆满南北物资,为他带来无尽的财富;他生命中最后的岁月被关押在这已经改成红小兵司令部的大楼里。
那天天气闷热得叫人止不住要大喊大叫,雷声隐隐,乌云已经到垂到地面但那雨就是不下,天上的慈悲始终不肯降临人间。他却从容不迫,换上一件新的长衫遮住伤痕累累的身体,面对着西江的方向告别横跨了三个时代的生命。
那个最后回到西江龙王怀抱里的杜半边,记忆里再热的天也没有光过膀子。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依然要摆开杯子碟子,带霉味的茶叶也好,几块粗糙的劣质饼干也好,他悠闲的喝下午茶,用英文背诵十四行诗。他一直喝白兰地,至今在长林轶事里津津乐道着红小兵上门来抄家、留衣巷六号里被打破的白兰地足够淹没一条巷子;后来他就喝金奖白兰的,一直喝到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
那个拿着撬棍、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同时自己也血流了满脸的哥哥,守在留衣巷六号门口;把自己护在身后,怒目圆睁:你们谁敢进老子家、往前走一步试试。
她就坐在居委会的台阶上捂住脸痛哭,杜群青默默的把手放在姑姑肩膀上。姑姑透过泪眼看过去,他这么小,却已经很有男子汉的气概了,已经知道安慰和分担大人了。
突然又倍感欣慰,这杜家的男人终究还在。一代一代的,只要这藤蔓不断绝就好,生生不息,那么一切苦难都值得。
送别了姑姑,杜群青转身回家,他走了几步想起平安还没有跟上来,就站住了。平安吃力的蹒跚着小短腿跑过来,刚刚姑姑在哭的时候,她就自觉的往墙角的阴影里躲着。她隐隐知道,是自己和自己的妈妈改变了这个家,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这种改变。
“平安,累了吧。”杜群青就蹲下来,等她爬到背上后背起她回家。留衣巷没有装路灯,全凭两边住户的灯光,杜群青靠着里边走就能避开光亮,别人就看不见他脸上淌下的一行泪。
以后姑姑就周末和节日来搞卫生、做饭;她来时元县女人就出去,大家相互眼不见心不烦。杜父的工资卡依然给她保管着,然后在她这里领生活费。姑姑就自我安慰的想:男人么,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就当他找了个免费的XX吧;反正自己只要给蓝哥守住这家就好。
当姑姑端着洗了的衣服到天台上晒,看见杜群青和平安头碰头的挤在角落里看什么,不禁叹了口气,大声道:“蓝哥,来给我搭一把手。”
杜群青“哎”了一声,几步跳到姑姑身边。看着他活泼的身影,姑姑一边抖开chuang单一边念叨:“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么不出去踢球去,我记得你星期天都要出去玩的;男孩子成天窝在家里干什么,没出息、长不大---”她一个劲的念叨着,杜群青有些尴尬的往后退,脸微微有些红,皱了点眉毛;想说什么又咬了咬嘴唇不吭气。
平安也从墙角磨蹭着过来了,姑姑看她那种傍着墙根边角的走法就来气:畏畏缩缩,好像一只小老鼠。明明占了天大的便宜还要哭丧着一副脸,好像情非得已。
平安的头发还没有长好,一粒青皮渣的大光脑袋看上去像个小和尚。姑姑看了她一眼,厌恶道:“这么丑,丑到自己娘都嫌弃!我说蓝哥你成天和她黏在一起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这小狐狸崽子和人打了架才不愿意出门的;你真是傻啊你,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搅和到一盆脏水里---”
杜群青扯了声音抗议姑姑的唠叨,平安噙着两粒很大的眼泪却不敢落下,也不敢过来离杜群青太近,只站在边上低头不语。
平安以为自己有了一个新家、有了哥哥以后,人生就会变得金光闪闪。结果当她跟着杜群青出门时,听到巷子里的男孩们带着奚落和幸灾乐祸的口吻大声说:“杜群青,我妈妈说你们家养了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精,你看你身后,有一条狐狸尾巴”“杜群青,你才没有妹妹。她根本就不是你妹妹,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小孩,你要她做妹妹你也不要脸”。
又或者“杜群青,我们不能跟你踢球,比赛你也不能参加;除非你说她不是你妹妹、你把她赶走。我家大人都说了,她妈妈不要脸、她也不是好东西,不能跟她在一起玩。”
于是这段时间巷子里的暴力事件激增,杜群青整天阴沉着脸,气咻咻的。平安不愿意哥哥不高兴,她怯怯说“哥哥,我不要出门,你自己出去玩吧。”
杜群青瞪了她一眼:“为什么?难道做我的妹妹很丢脸吗?”
平安抱住他,哥哥,是我让你丢脸了。我虽然是你的妹妹了,但我还是我妈妈的小孩。
可是,哥哥,我绝对不是我妈妈那样的。她在心里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