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人叫她,但眉眼细长的元县女人闻着饭菜的味道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桌子边向俩个孩子讪讪的招呼着。杜群青说:“平安,给你妈妈去拿一付碗筷。”好像就默许了。
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唇齿留香,却是每天,每天都有的柴米油盐,青菜猪肉。过节时别人家里有什么杜群青也一样去买了来,粽子月饼,元宵饺子;大家吃的他们也都吃,大家有的他们也都有。
就这样,硬生生的把日子扳回轨道。他们比别人是缺少了很多东西,但杜群青不肯认输,他一定要把日子过起来。
杜群青每月二十号给元县女人三百元,很准时,不早一天也绝不晚一天。元县女人曾陪了笑说群青,我有点事,能不能早点给我这个月的钱。杜群青只当没听到。
三百元绝不能说多,但比起那每天要推着小车去学校门口叫卖的杨寡妇,元县女人的日子又轻松了不知多少。
杨寡妇租了就是当初平安母女住的那间小屋居住多年,她单身一个寡妇带一个半大小子,生活自然是艰难的。靠推个小车在学校门口炸些油饼春卷为生,也免不了在城管扫街时东躲西藏。而元县女人一没有房租水电,二没有柴米油盐,就连女儿都不需要自己养。
杨寡妇吐一口痰说好命啊这年头狐狸精都好命,反倒是老老实实的人没有活路。
有男人哄笑,你又不是没有那个X、只要你舍得卖!
这种话题是巷子里的人喜欢的,越发兴致勃勃、你一句我一句,到后面变得污秽不堪。
元县女人渐渐有些时候在深夜才归家,渐渐有些时候会不在家里过夜了,杜群青和平安都没有什么反应。慢慢的元县女人有时连着几天都不在家,他们也不在意。平安甚至觉得她不回来还好一点,就只有她和哥哥俩个人单独在一起才是这个家的感觉。
“平安,张嘴。”平安动作慢,有时杜群青吃完老半天了看她碗里还是满满的,就干脆端了喂她。
杜群青觉得平安太瘦,要补充营养,什么东西有营养呢?鸡蛋,排骨。蛋羹最容易,不要十分钟就可以好,以前姑姑也总是蒸一碗蛋羹来专门给小孩子吃。
杜群青敲敲碗沿,示意平安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边把心头的回忆压下去。
吃过中饭后,杜群青叫平安抓紧时间去午睡,他则收拾桌子洗碗筷。平安睡不稳,就跑到厨房里,看着哥哥的背影。哥哥好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就说:“平安你不乖,不睡觉。”
“哥哥。”她娇声娇气的叫一声,声音甜嫩,像一只刚刚长出绒毛的小鸟般可爱。她跑到他身后,伸出双臂箍紧他的腰。
哥哥瘦了。自从家里出事后哥哥就一直瘦得厉害,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她知道很晚哥哥都睡不着。平安心疼哥哥,却不知道怎么办就好,她就只这么紧紧的抱住他,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杜群青说:“我做事不方便呢。”却没有甩开她,语气也很温和。
午后的时光里,整条留衣巷都难得的静谧。平安抱着哥哥,感觉自己还有家,和哥哥在一起就是家。
有一天半夜里元县女人回来,却发现二楼那扇大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她把铁门拍得呯呯直响,扯着喉咙喊着群青,杜群青;又喊平安平安。惊动了一楼不少住户,就有黑夜里丢出几句国骂的,二楼却始终是没有一丝灯光、一丝动静。
早上杜群青带着平安上学时才打开铁门。元县女人狼狈的看着这少年,他冷淡的说这道门的锁换了,我每晚十点钟会准时锁门,超过十点你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他牵着平安下楼,平安低垂着眼睛从母亲身边经过,身上有着清淡的香气。那不是任何脂粉的香气,是小女孩独有的干净的身体的馨香。
她的头发又蓄起来了,刚刚到脖子,还不好扎辫子就带着一个发箍,粉红的,还有着小小的蝴蝶结;衬着她乌亮的头发雪白的脸儿很是好看。
为什么同样是外来的,甚至就是同样的血肉,这个小的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
杜群青每个月都去探监,但从不带平安去,他说路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现在很忙碌也很劳累,他要照顾这个小小的不完整的家、还有他自己的自尊;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来嘲笑或可怜自己,为此他谢绝所有的帮助。
他的话少了,他也就不会像以前一样对平安做太多解释,语气也比以前要粗鲁强硬得多。平安只以为他是嫌弃自己是害他爸爸坐牢的罪人,不敢继续恳求,只好等他出了门再偷偷掉下眼泪。
每次探监回来,杜群青心情都会很不好。
那地方并不在长林,先坐四十分钟的火车到隔壁市,然后再坐汽车。杜群青第一次去时不肯叫大人带,只自己坐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到了邻市;然后打听着转了一趟又一趟的车,走了无数的弯路,差点没有赶上探视时间。
见面时看到爸爸已经剃了头发、穿着囚服;男人则看着儿子黑了瘦了,在烈日下走路走多了,汗水洇得白色的T恤上汗渍斑斑。
两人也没有什么多话,只是干巴巴几句你好不好,我好;注意身体,你也一样。再就愣愣的相互看着、一眨眼也不眨的看着直到时间结束。
杜群青在陌生的城市茫然的走着,灰尘扑面,他也不饿也不渴,虽然他嘴唇都干裂了。这里谁都不认识他,或许他可以稍微流露出他的疲劳和脆弱,那个叫眼泪的东西已经从心里蔓延向上,很快就要到眼眶了。
他的腿沉甸甸的灌了铅一样,他觉得他迈不开步子了。他想就坐下来,直接坐在马路上,就和那个叫花子坐在一起,他已经不在乎。
可是平安一个人在家里等他呢。想起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他咬咬牙只继续往前走,挤在人潮汹涌的售票大厅里买了晚上的火车票。
他累得脑门上箍了一个铁圈一样,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想可能是白天太阳晒多了,晒得头疼,休息一下就好了。可他闭不上眼睛,他眼睛里干干的,没有焦点的看着车厢里某处。
回到留衣巷已经夜里十点多。听见铁门响就看见平安眼巴巴的扑出来,叫着哥哥,杜群青“嗯”了一声,问她吃了饭没有。平安点头,又问:“哥哥你呢,你饿不饿,还要吃东西吗?我买了面包,我给你拿。”
杜群青只把平安的手扒开,说:“我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下。”他没有脱鞋子就倒在自己床上,朦朦胧胧的只听见小女孩竭力屏声静气的不哭出来,只偶然一两声抽泣,轻轻的,小小的,像小鸟柔软的翅膀在拍打。
他很想安慰她,要她不要伤心,他不怪她,一点都不。可他是真的累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杜群青知道平安走近自己床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满是泥土的鞋子脱下,还绞了毛巾来给自己擦脸擦手、擦脖子。她屏住力气不惊动他,动作如蝴蝶的翅膀一样轻柔。做完这些后她就安静的趴在他床边,歪着头守着他。
杜群青感到整整一天那顶着炽热的太阳不停的走着、滴着汗的焦灼困苦没有了,清凉镇痛的黑暗终于来临,让他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