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群青开始抽烟,他和他爸爸一样抽软装白红梅。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不会被呛住,他每次去探监都会给爸爸带一条。平安靠近他时会被熏得咳嗽,他叫她走开一点,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眼里委屈又受伤的表情。
他也只有十五岁而已,他要有发泄的地方,他的神经不能每时每刻都绷着。他有时会一根接一根,完全是机械的抽着,直到他摸到烟盒已经成空。
他看到平安被自己推开时眼里露出空洞茫然的神色,却不知道自己有时也会露出这种相同的眼神;更不知道自己这眼神落在平安眼里会让她有多难过。
当家里出事后第一个春节到来的时候,居委会和街坊都送了慰问和米油等物资。主任把一个红包塞进杜群青手里,还爱怜的摸摸平安的小脑袋,跟着的记者在早已选取好的角度拍摄着。平安在报纸上看见自己和哥哥,哥哥脸上毫无表情,好像那抓住他的手满面微笑的胖伯伯根本不存在。
这个春节就只有他们俩人,平安的妈妈急冲冲的吃完饭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一桌子的菜,和姑姑在时做的差不多:长林人年夜饭必有一只鸡,不许切块,整只的炖或者蒸都可以,鸡的肚子里可以塞红枣、桂圆、莲子,甜润又营养;鱼当然也是肯定要一条的,还必须得要一碟豆腐;甚至还会有像留衣巷这样极老极老的角落里,有人会自己用石磨做出雪白嫩滑的豆腐来,专门为了在春节里吃。
年夜饭杜群青是做了一些,买了一些。他们俩人坐在桌子前,面对一桌子菜慢慢吃着。电视机开着,空荡荡的房间里也就显得很热闹。
杜群青吃得很少,他不时会捏着筷子发呆,平安不敢劝。他给平安剥虾,剥了一只又一只,平安跟不上他的节奏,却不做声,只拼命的吃。嘴里的随便嚼两下就哽着脖子咽下去,匆匆忙忙去夹下一只。
吃完饭杜群青收拾桌子,也顺便把供在姑姑照片前的饭菜撤下去。他眼角泛红,但终究是咬住了嘴唇,不流露出情绪来。
他们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平安很安静,坐得也很直,身子没有歪到他身上。屋外的鞭炮从白天开始就没有断过,若在从前平安会撒娇的扑进哥哥怀里,杜群青也会捂住她的耳朵;现在他似乎神游天外般坐着,眼睛盯着屏幕,可是平安知道哥哥并没有在看节目。
快十点钟的时候杜群青叫平安去睡觉。平安说哥哥我和你一起守岁,他只摇头,说:“听话,去睡觉;十二点钟时我再叫你起来,给你煮饺子吃。”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里所有的灯都要打开,要开一整夜。满室灿烂,平安睁着眼睛睡不着。床头放着一件新的棉衣,大红色的,腰上还钉着两个大蝴蝶结,初一早上起来要穿新衣服;哥哥还在她枕头下面放了一个小红包。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只是空气里没有笑声,没有温度,整整一天平安都没有在哥哥脸上看到一丝笑容。
往年春节里哥哥带着她在外面放鞭炮,他胆子大,喜欢把鞭炮拿在手里放,最后一刻才扔出去。他神采飞扬,笑声活泼。
平安爬起来,走到外间。她动作很轻,像一只柔软的小猫,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四下里鞭炮又不断在炸响,没人会注意到她。
杜群青依然坐在沙发上,不过他弯下了腰,双手捂住脸,他的背脊在微微抽动。平安知道他在哭。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也许只有几秒钟,平安觉得已经聚齐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就走进去抱住他。什么也不说只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上。
她说什么样安慰他的话都是徒劳,既不能让他死去的亲人复活、也不能让他坐牢的亲人回来。
她如此罪过,如此微不足道。
她只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她愿意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只求他能笑一笑。
她抱紧他无声的哀求着:哥哥不要难过了,我永远在你身边。
等内心的火焰慢慢把眼泪灼干,杜群青才伸手把平安抱住。他始终没有抬头,不想被人看见他犹有泪痕的眼睛,即便这个人是平安。
他把头埋在平安温暖的身体里。他真是难受啊,节日对于普通人是欢乐,对于破碎的家庭则是更难过的日子。处处是对比,处处是提醒。
他真是难受啊。在这个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里他却想着这世界毁灭就好了,连着自己一起毁灭就好了。
现在这个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这么实实在在的温暖,告诉他他不是生无可恋。被痛苦搓揉成一团的心脏被她身体传递的温暖慢慢抚平开来,杜群青抬起头,看见平安目光闪闪,嘴唇哆嗦。
但那么爱哭的她这次却控制住没有眼泪。这孩子这么乖、这么懂事。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胸腔里五脏六腑都在出血的痛苦已经被渐渐安抚下去。他把平安抱在腿上,俩人就什么话也不说,只在沙发上相依相偎;听着电视里的喧嚣、外面的爆竹,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到了十二点钟鞭炮声铺天盖地,杜群青弯腰搂紧平安,把她的头完全罩进自己外衣里;等鞭炮声稍微平息一些他起身去厨房煮饺子,从超市里买来的现成的。他给平安喂时,平安张开嘴,先说了一句:“哥哥,新年快乐。”
一丝微笑从杜群青嘴角漾出,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子,他笑起来时流光溢彩,他柔声道:“新年快乐,平安。”
烟火尖啸着升上高空,窗户上不停的闪烁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这广大的世界,这冷漠的世界,这颗不停旋转的蓝色的孤独星球,还好,我还有一个你。
整个冬天杜群青都在家里陪着平安,很耐心的陪着她玩最简单的比大小的扑克,或者走跳棋。他总能让平安抽到大小王,每次平安都要兴奋得尖叫,说哥哥我运气好好啊!
元宵节那天杜群青把平安裹得严严实实,带她出门去看灯会。
回来时他背着她,她手上提着四五个灯笼,还有其他小玩意儿,都是他猜中了灯谜的奖品。平安得意极了,在他耳边道:“哥哥你好聪明的。”杜群青笑了一笑,背着她走过青柳街、银杏巷,回到留衣巷。
路过留衣巷六号,还有留衣巷二号,回到留衣巷十号。“哥哥,这里也是你们家的吗?”路过留衣巷二号时平安问。
“是呀。”留衣巷二号现在是两排背靠着背的简易平房,很像那种建筑工地上的工棚。而它从前据说是一栋异常优雅的洋楼,是杜百万为了他最疼爱的小妹妹修建起来的。请来的建筑师是洋人,据说当年里面的家具、钢琴、还有巨大的白瓷浴缸都是从外国买来的。
陈旧的巷子里杜群青和平安你一句我一句的应答着,他语气温柔。若他们能够看见,就会看见平行世界一般、留衣巷的幽灵就在他们身边同时演绎着旧日时光:他们脚下不平的泥泞地面同时笼罩着一条整齐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的虚影,石板切工精细,莹莹有光,一尘不染。
一个穿着长衫的英俊青年走在他们相同的位置,和杜群青一样鲜明的眉眼间带着傲慢和冷漠;那一排简易平房上矗立着美丽的白色洋楼的影子,青年走进去,才和杜群青一样、唯独看见他宠爱的小妹妹时就神色放松、语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