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管每个人心头的盘算只均匀的过去,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不同的屋顶下过的都是日子,不同的心上转的都是念头。
那个元县的女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望下看,一楼的杨寡妇在把煤一桶一桶提进来,在走道尽头摆拢。她那半大的小子拖着鼻涕没有人管,脏得跟黑猴子一样,就直接坐在地上玩着泥巴。
想起自己那一年拖着同样脏兮兮的平安走进这个院子的情景,元县女人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她耳朵上如今戴着一对金耳环,脖子上是金项链,手上也又多了一个戒指,也许过几天就能叫男人去把那个金镯子给她买了。
那个镯子,实心的龙凤镯,掂在手心里沉沉的,这重量真让人欢喜。
好命呢真是好命呢。这是杨寡妇经常念叨的。自己好命吗?元县女人瞟瞟左边天台上,一张藤椅上蜷缩着一个女孩子。她好像在太阳下睡着了,她的头发很长,垂到了扶手上。她穿着一件白裙子,脚上一双好看的白色凉鞋。
在这条巷子里还喜欢穿白裙子的,不是更好命吗?元县女人笑笑,扭着腰肢下楼去了。
只要微微的下了一点雨,留衣巷就已经是污水横流,几处都要垫了砖头,踮起脚小心着过去。空气里永远有龌龊的气味,角落里腐烂的老鼠,公厕的下水,也许十年都没有打扫过的阴暗老屋,把大便拉在路中间的狗川行不休。
赵平安年底将满十四岁,看上去已经很像是个她曾经羡慕过的聘婷少女了。她高,不知为什么她总是不胖,曾经有段时间她还有着婴儿肥,但这短短几个月她已经变得瘦骨伶仃;穿着单衣时她背脊上那蝴蝶骨清晰可见,两根锁骨也尖锐得过分。
可她的脸是圆的,再瘦她也是张圆圆的猫儿脸和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这种违和感给她整个人带来奇妙的魅力:她做小女孩时就有大人气,而她成为少女却又始终有着稚嫩的孩子气。
她现在只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不管怎样的环境里、她就像一朵意外开放的洁白的茉莉花。看着叫人想踏上一脚,把她踩进污泥里去,如此大家都一样了。
那个很早以前就来到长林市的元县女人,弯眉长眼,好像一只狐狸。她确实是十足的女人,满足男人最原始欲望的女人。她唯一能掌握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只能用它来在这个城市换取一席之地。也许这不是她的错,但得不到谅解。
连着她的小女儿,完全无辜但已经一起被打上了某种标签,如同古代的贱民,生而有罪。
平安虽然因为母亲的缘故是在饱受非议中长大的,但在外面一直是个害羞又内向的孩子。整条巷子都知道那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杜群青简直要把她捧到天上去,可她也从没有借此撒野,就是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也从不会去向她哥哥告状。
也有人宽容了说,这孩子可惜了,要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妈也是个好孩子。但现在留衣巷一提起赵平安,上下一起摇脑袋。
首先初三的她新开学好好读了半年书突然说什么都不肯再念了,她的妈妈竟然是赞成的。对上门的老师说女孩子念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嫁人;浪费钱,早该就不念了。
就是杜群青也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从没有碰过她一指头的哥哥气得把她拖过来、横在膝盖上打她,她也只犟着梗了脖子,没有声音的掉眼泪。
好几天留衣巷的邻居就见苍白瘦高的女孩子站在二楼天台上,把那教科书一页页的撕了,慢悠悠的折了纸飞机飞出去。
不读书吧,她却没有要做事的念头。像她这样的女孩最现实的就是去学个什么美容美发之类,一年两年也就能够自己找个工作。她要么就是在西江边游来荡去,也不见她和谁作伴,孤零零的一个鬼影子一样;在家里也是窝着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连饭都不要吃,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若逢天气好,她就这样从屋里把藤椅搬到平台上,蜷了身子在太阳下打盹直到太阳落山。睡得懒洋洋的好像一只猫。
人,也变得尖利起来。一个从不还嘴的孩子,有次听了别人说她的闲话竟然反唇相讥,言词恶毒得叫那些见过世面的中年妇女瞠目结舌。可知道她哥哥那可以为她动刀子的脾气,一般人也不敢跟她计较,只好忍了吞了这口气。
大家只交头接耳说这女孩子只怕脑袋有了些问题,又说好在她命好,她哥哥看她看得重,一样不嫌她。小小年纪不上学也不做事,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就这么妖妖饶绕的真是罪过。
大家啧啧着“好命哦,但愿一世这么好命。”那口气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嫉妒是羡慕,还是嘲讽。
“平安,平安。”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谁也不曾这样满是温柔的叫过她。平安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杜群青焦虑的脸,说平安你吓死我了,怎么发烧烧得这么厉害?
是他背着她来的医院,坐在病床前守着那点滴守了一个通宵。
哥哥,她轻轻的喊着他。杜群青叹气,他学业那么重,有时晚上九点还在学校补习,自然不能对她照顾得以前那么周到。他稍微一离开,她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杜群青用一条干净的毛巾给她擦汗,从脖子、颈窝到身体;给她喂水,哄她吃药。
“哥哥。”平安抱住他,又一次问他“你要去外国念书吗?”
他摇摇头:“我英文又不好,我不去。”然后加个“你放心。”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平安的身体有着甜香,好像加热的牛奶,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也挡不住这甜香。
他忍不住把她抱紧一点:“当然,我是你的;平安,你也是我的。”
他说平安,你乖,你听话,你不要哥哥操心,好不好?
我不叫你操心,我一定乖。她躺下,顺从的闭上眼睛,在被子里把手攥得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