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衣巷除了更破旧一些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要拆迁的缘故市政已经渐渐拖延或者停止对这个街区的维护,巷子里的垃圾筐要很久才有人来清理运走一次,臭气熏天。
熟悉的街坊看见他打招呼,说杜群青你回来了,在学校里还好吗。他已经长大了,现在很少有人再叫他小名。
他应付着,走到了留衣巷十号,不知道怎么心就有些跳得急切。他深呼吸一口,骂自己没有出息,不过是见平安、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平安,竟然还用紧张。
平安竟然不在家里,杜群青微感惊讶。他顾不得爸爸的热烈招呼和跟他聊天的渴望,脸也没有洗一把,只放了行李就去找她。
平安在西江边游荡,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她,就呆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他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冬天里人说话都呼出白气,杜群青摸她的脸,冰块一样;又摸摸她身上的衣服就埋怨她怎么穿这么少、手套帽子也不带。
平安只看着他发呆,直到他的嘴唇贴到她冰冷的面孔,才清醒了一般说:“哥哥,你回来了。”只一句话,眼泪就瀑布一样。
他们俩都瘦了,杜群青却是瘦得有精神,黑眼睛亮亮的;可是平安有点瘦得过分,一张脸上就两个大眼睛。今天风好大,天空阴霾,好像随时要下雨。杜群青拉着她进到附近的肯德基坐下,平安把一杯热牛奶喝下去后身上不发抖了。
杜群青仔细的看着平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现在一见只诧异自己那几个月的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平安颧骨下有淡淡红斑,他不在就没有人给她扎辫子了,可她记得哥哥不喜欢自己披头散发,就用皮筋圈成一束;她那原本乌亮的头发看上去也没有夏天时柔顺。
“你是不是生病了?”杜群青担忧着。她摇摇头:“我只是还像做梦一样,哥哥,真是你么?”
杜群青拉过她的手贴自己脸上:“这不是我是谁。”
快到用餐高峰时,人潮汹涌,可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哥哥,你是回来接我走的?”
杜群青点点头,然后很高兴的告诉她租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说只要带些你的衣服走就行了,说春天时木兰道上花开了一定好看,
平安也高兴起来:“哥哥,那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咦?”
平安急切得有些不正常:“哥哥,晚了就走不成了,我们现在就直接去火车站吧。”未了竟然拖了哭音。
“平安,出什么事了?”杜群青看了她一会儿,抓紧她的手问道。
她身上的哆嗦逃不过去,她冷静下来:“我,我就是太高兴了。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我总怕你不回来---不要我了----”
“怎么会?”杜群青知道她的压力,而她从前又一直被他娇惯着,从没有独自面对过什么。他又看了看她:“真的没有事吗?”
平安摇头:“就是老有人说闲话,你知道巷子里的人多么喜欢说闲话;妈妈也喜欢说我,嫌我老呆在家里不做事---”
杜群青很想骂你做不做事关他们P事,还是忍住了,给她理下头发说:“不理他们,反正很快我们就走了。”
“嗯,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
他们在肯德基里随意吃了一点东西,杜群青倒是记得爸爸说要他回家吃晚饭,说要热闹一下;可是平安说在家里吃不下饭。
在有空调的环境里坐着、吃了点东西后平安脸色好多了,情绪也好起来,一双大眼睛闪闪的看着杜群青,舍不得离开一会儿。
不仅仅是留衣巷,这个街区的路灯大部分已经废弃了,留衣巷的住户随着拆迁工作的展开也陆陆续续搬走了一些。晚上灯光稀疏,巷子看上去比过去阴森多了。
地面破损得厉害,不知道哪里的管道破裂,黑水涂了一地。“来,平安,我背你。”杜群青弯下腰。因为是冬天,手脚都冻得不灵活,平安动作有些笨拙的爬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子。
元县女人已经回来了,她很是时髦,穿着一件紫色的长筒羽绒服,一双尖尖的高跟靴子;染得金黄的头发竟然还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巴,别着一个镶着水钻的亮闪闪的大蝴蝶结。
她整个人像一粒肉丸子一样圆滚滚的站在二楼入口看着他们,说:“杜群青,你爸爸叫你吃饭。”
“我们在外面吃过了,跟爸爸说我等下过来。”他说。感到平安在动弹,好像想从他背上下来,他手臂搂紧了她,又抬头看看元县女人,说一声“让开”,语气和以前一样冷淡。
杜群青一直把平安背进房间才放下她,摸着她的脸心疼的说:“你洗了脸就爬被子里去,怎么一身就这么冷呢。我去跟爸爸说会儿话,顺便告诉他过完寒假就带你走。”
“哥哥,你---”平安抓着他“你别跟他们说好不好?到时我们走了再说。他们肯定不同意,我什么都不能做,只会拖累你。”
“乖,不怕的,谁都别想拦我。”杜群青吻吻她的面颊。
大人的房间里很暖和,有新买的油汀。杜父和元县女人俩人都更胖了,脸上都油光光的,偏偏只平安那么瘦下去;元县女人手腕上套了个沉甸甸的金镯子,灿灿的。
也许是因为行动不方便,一个长年局促了活动范围的人心里也变得狭隘计较。杜父已经由那个铁塔一样粗豪的汉子变成一个痴肥的无赖式人物,说话都要艰难的喘息着,只是那种凶悍依然。
他和平安的妈妈已经领了证,在他们俩人的坚持下拆迁费一直谈不拢,他们家不肯动实际上留衣巷就一半不得动弹。拆迁费就因为杜家已经涨了几涨,有些心不大的也满足了,就签了字喜洋洋的搬家。
“爸爸。”杜群青叫道,看到饭桌上还摆着满满一桌菜,心里感到内疚。
他走上前去坐在父亲身边,杜父拍拍他的肩,捏捏他的胳膊,深感自豪。他喝了不少酒,呼吸间浊臭难闻,但杜群青只靠着他坐着,告诉他这一个学期在学校里的情况:上课,下课,宿舍,教室,校园,细枝末节的。
他知道父亲渴望了解这些,渴望知道自己的儿子的一举一动。
杜父也问起他有没有交女朋友,直言不讳他已经可以找女人了。杜群青虽然从小就听着各种露骨词语,但他并不喜欢这种话题说到自己身上来。他很轻微的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想正好可以这个时候说平安的事情,他看着爸爸,语气平静的开口。
杜群青没指望爸爸会爽快的同意他和平安,却没有想到他会反应得这么激烈——杜父抓起边上的拐杖就往他身上砸;杜群青躲不及,只觉得一下子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一样,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黑暗里叫他: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