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慧如只觉得浑身酸痛,骨头像是被人拆了似的提不起劲来。她瘫软在马车里,马车四周遮着黑布。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拉尸体的车。赶车的人一言不发,她开始担心他就要把自己拉去埋了。
出了城,上了山,摇摇晃晃地就那么走了两三天,终于在一处山顶上停了下来。
马车四周的黑布被人掀起,董慧如下意识地捂住因突然暴露在阳光下而微微刺痛的双眼。紧接着她从指缝里看见了一个约摸三丈的圆形高台。高台由松木搭建,似是刚建成不久,还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高台上站着几个人,看不清男女,清一色的黑衣、黑纱蒙面。他们远远看见了董慧如身边的黑衣男子,走到靠近他的一侧齐齐行礼。董慧如注意到他们手里都拿了火把,火焰却不是通常的明黄色,而是淡淡的青。
青炎教。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她便被那劫持她的黑衣人拽着手腕带上了高台。
用于制作台阶的松木削得歪歪斜斜、极不平整,两阶之间还留有极大的空隙。董慧如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从空隙里掉下去,竟还有心思想,青炎教徒中缺匠人。
她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还未站稳,那些手持青色火把的黑衣人已经围了上来,向她低头致意。她这才明白刚才他们行礼的对象压根不是劫持自己的人,而是自己。
“属下恭迎神女。”
她身边的黑衣男人颔首:“祭祀开始。”
董慧如只听见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祭祀!
台上的黑衣人们将手中的火把指向高台正中央的人形木桩,那木桩也燃烧起来,同样的淡青色火焰。一个贼眉鼠眼的黑衣人将董慧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挪到那下令开始祭祀的人身旁,戏谑道:“黄长老,您已经是不惑之年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兴趣。”
被唤作黄长老的男子不解:“什么兴趣?”
那人眨着贼溜溜的小眼睛悄声道:“得了吧黄长老,这儿没外人。要是没兴趣,您撕她的裙子做什么?”
黄长老瞥了一眼董慧如,猛然发现她的裙摆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两条腿露在寒风里直打颤。于是奇道:“怪了,我一路上带她坐的马车,没走什么山路,怎么衣服破成这样?”
黑衣人接着冷嘲热讽:“黄长老您可真不简单。处子祭祀——您费劲把她从京城带出来,要是路上兴致一上来没收住手,那她可能就不再是神女了。”
“说话给我当点心,这里是祭台!别把你那些粗鄙下流的荤话放在这里说。”黄长老怒道,“还有她的裙子不是我弄破的,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祭台上寒风凛冽,深秋的黄叶飘落如雨。
董慧如站在山顶最高处,绝望地看了一眼四周青黛的山色和头顶阴灰的天空。她从未想过有关死亡的事,死亡却偏生离她那么近。
她还想再和皇兄溜出宫去,在七王府和大家玩上三天三夜,在花开似雪的桃树下听萧怀雅讲那些民间奇谈;还想亲自去看望有了身孕的梅王妃,等腹中的孩子出生了她要第一个抱;还想南下去寻徐先生,讨要那约好了的浊酒和佳茗。
她被蒙面的黑衣教徒们推搡着走近那熊熊燃烧的人形木桩,木桩上跳跃的淡青色火焰在触碰到她的身体的一刹那骤然熄灭。
教徒们虔诚地下跪,默念青炎卷上的教训。
董慧如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木桩上。等教徒们念完,那淡青色火焰忽又燃起,蹿的比刚才还要高。她站在火中感觉不到一丝灼热,反而周身发冷,冷得几乎要打哆嗦。
阴沉的天空中下起了绵绵的秋雨,雨水并未把火焰浇灭。然后那火渐渐小了,教徒们跪在她脚下,直呼神灵已至。
“献祭。”
一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连恭迎神女也不曾说的教徒手里拿着长刀缓缓走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刀尖上的寒芒。下一刻,这寒芒就要没入她的身体,取走她全身的血液,那血液会沿着祭台上粗糙的纹路慢慢地流淌到西北方向的请愿池;再后来,他会一刀砍下她的头颅,献给他们荒谬的神,乞求他们荒谬的力量。
她想逃,她还有太多来不及做的事情,但她已毫无机会。于是她只好闭上眼睛,希望皇兄他们永远都不要找到她——敬赫的皇族绝不该死在青炎教手里,即使真这样窝囊地死了,也不该被世人知道。
那教徒一步步靠近,董慧如脑海里最后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三月的阳光透过繁茂花叶照在他清秀的脸上,他浅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卷,慢慢向她走来。
少年的身影与面前提刀的死神竟莫名地重合了,将死的少女心中忽然感到些许欣慰。
“你杀了我,我会去告诉皇兄。连同之前的事一起。”
多么可笑的控诉。
那寒芒闪耀的刀尖迟迟没有刺过来。
黄长老催促道:“刘闻,献祭!”
刘闻依旧不动。长刀垂向地面,蒙住大半张脸的黑纱在秋风中飘动。他静静注视着祭台上的少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
人形木桩上的火焰在渐渐升高,神即将离开。跪在黄长老身后的教徒们等不及了,也纷纷催促刘闻献祭。也许是尝不到久违的鲜血,他们的神灵会勃然大怒吧。
董慧如心想她大概是在秋风里冻得头晕了,感到身子正在向后倾斜,连同那人形木桩一起。直到她从那些教徒眼里捕捉到惊慌的神色。
她听见黄长老大喊:“有人袭击祭台!”
然后是松木断裂的吱呀声。
祭台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在半空中,台上的人皆不敢妄动。青炎教以幻术见长,教徒大多不会武功,肉体凡胎从三丈高台上跌落下去也是会死的,更何况刚刚被激怒的神不会好心来救他们。
僵持之际,那抹妖冶的颜色就这么飞上了祭台。
“我早说过敬赫的教徒歪曲了教义。”
这是来人的第一句话。教徒们面面相觑时,他又吐出第二句:
“你们不该用她献祭。”
董慧如斜着身子,努力看清了来者的面貌。那是一个暗棕色卷发的少年人,眉峰如剑,五官似刀刻,英俊而凌厉——沙月人?
他不顾黄长老一再的威胁,旁若无人地上前解开绑缚她的绳索。一面走一面淡淡地说:
“我明白你们中有人通晓幻术,而且精湛到能控制我拿刀杀了自己。但我说过,在敬赫,青炎已经演变成了邪教。”
“幻术是卑贱的东西,好比洞穴里的蝙蝠、暗中的蛆。”
“我此番前来不为救人,只为清理门户。歪曲教义的人不配作为青炎教徒继续活在世上。你们肮脏狭隘,明知杀你们会脏了我的刀,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匕首已经轻轻挑开了她手腕上缠绕的粗麻绳,暗棕色的卷发在秋雨里翻飞,浅色眸子对上了她飘忽不定、恐惧而又惊喜的目光。
“我该谢谢你。是你一路撕下裙角扔出马车,留下那些碎布作为记号让我找到了这里。”
“我叫塔木雅,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