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老人说出门要看黄历,原来行走江湖的人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后面必然跟着一串麻烦。
柳灿前一刻才说过出了城就与乔怜风各走各的,后一刻就远远看见城门上贴了通缉告示,出城的队伍中衙役正在对着画像挨个找人。董思微暗骂一声,只好拉着柳灿和乔怜风躲进了路边的矮树林。
乔怜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显然没料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一时间也懵了,惴惴不安地抓着衣角。董思微见她这样又来了脾气,刚要开骂,只听柳灿劝解道:“韩兄,偷盗一千两足够官府判我们个三五年,这样可就太耽误事了。”
董思微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柳先生一介书生,摆个测字算命的摊招摇撞骗,将死生看得比酒色还淡,想不到也会有要紧事要做。怎么,判个三五年耽误柳先生去禾州吃喝玩乐了?”
他这毛病像是生下来就跟着他一样——心烦的时候逮着谁咬谁,说话尖酸刻薄,从不给对方留台阶下。
柳灿大概是行走江湖多年,被讥讽惯了,董思微这话他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不如咱们回远来客去,把银子还给老板娘,再多赔些钱,求让她去官府说说话把悬赏撤了……”
乔怜风立即反对道:“不行,你们有多少钱我是不知道,可我除了这偷来的一千两实在连一个铜板也挤不出来了。”
董思微心说倒霉,却也觉得柳灿的办法不错——他正急着去禾州找萧怀雅,若是耽误了时间,恐怕会遇上董思安的人。而且画像在城里贴着对他极为不利,官府这简直是帮着高枫找他。
于是只好忍痛摸出二百两银票和几锭金银,咬牙往地上一砸,好像那地就是老板娘的脸。
“柳先生也凑点钱吧?”
柳灿倒好,两手一摊,示意自己和乔怜风一样一穷二白。
董思微顿时气结。
他还想骂人,不过街上巡逻的官兵越来越多,情势已经不容许他再做耽搁了。于是一把扯起瘫在地上的柳灿,给了乔怜风一个眼神。
乔怜风会意,立刻脚下生风,挑偏僻的小巷子往远来客跑去。
愁容满面的老板娘正支着额头坐在大堂里,她面前是十来个鼻青脸肿的青年人。董思微本来已将这老板娘骂了千百遍,看见一屋子人这憔悴模样顿时就心软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揣着钱迈着大步就走了进去。
哪知道老板娘见了他就好像见了鬼,大喊救命,还差了个胆大的小二去大街上喊官差来,幸亏乔怜风一个转身堵住了那小二的去路。
“这一千两银票还给你,”董思微想了想说,“我们……取了不义之财,后悔万分,另外的这些碎银子就当个补偿,还请老板娘收回通缉告示……”
老板娘和门口那大胆小二交换了个眼神,低声道:“哪里只是钱的事,你们还打伤了好几个人呢。”
料到了她会这么说,董思微便特意留出一些金锭。他把这些金锭往桌上一拍,道:“这些钱给兄弟们治伤。”
老板娘抿着唇不吭声了。
见她有所动摇,乔怜风心里一松,正好让那小二趁机溜出门去。
乔怜风大惊,正要去追,却发现他出了门没有往大街上跑,反而嬉皮笑脸地躲在了院里的矮墙后面,露出小半个身子和小半张脸,咧着嘴朝她傻笑。
“钱我收下了,也答应你们去官府撤回悬赏通缉。只是有个条件。”老板娘一扫方才的愁容,冷笑道,“兄弟们受伤了干不动活,我这生意也不能放着不做。你们三人若肯留下来做工,呆到他们的伤全好了,此事才算了结。”
“打伤他们是我们的错,可刚才不是赔过你钱了么?”
“刚才你说的分明是治伤的钱,这误工的钱打算什么时候给呐?”
董思微经刚才这一遭洗劫,已经身无分文,哪怕她再要一个铜板也赔不出来。
“给不出来也没事,留下做工。不肯留下也不要紧,四儿在外头站着呢,我这就让他去找官差来拿人。三位可想清楚了?”
董思微和乔怜风皱着眉还在考虑,柳灿已经把袖子挽得老高,极其谄媚地对老板娘笑道:“想清楚了想清楚了,有什么活尽管交给我。”
他的妥协让另外两人也失去了抗争的斗志,只好也应了下来。
伤好只消一两个月,而被官府抓住却至少耗费三五年。柳灿这算盘打得不错,要想赶快到禾州,只能先料理了这黑吃黑的老板娘。
于是三人被分配了住处——极其简陋的佣人房,董思微和柳灿跟那些鼻青脸肿的打手们住在一块,乔怜风则单独住在柴房里。老板娘叉着腰,居高临下地交代了第二天要做的事。
末了她淡淡道:“你们三人打伤了十五个兄弟,所以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罢便在三人的哀嚎和旁人的讥笑中扬长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董思微就被人叫醒——叫醒的方式是直接掀掉他身上的被子。
然后他被昨天那个叫四儿的小二领到了厨房,指着那堆积如山的碗筷瓢盘,告诉他这是上午的工作。董思微只觉得一阵晕眩,还没晕完,四儿又说下午打扫客房,从一楼到三楼的不论大小都要打扫得一尘不染。
说完,四儿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唱着小曲就往账房去了。
董思微气得想摔东西,只可惜这一屋子东西碎了一件他就得去见官。于是只好咬牙忍着,一边洗碗一边盘算逃出去的办法。
一面是灶上厨子做饭的油烟,一面是隔夜饭菜令人作呕的气味,董思微金玉之身哪里干过这个,恶心得险些背过气去。
正洗着,门口逆光处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纤长影子,托着一大叠空盘,怕摔倒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
“韩兄,过来搭把手。”
见董思微忙活了好一阵才洗干净五个不大的碗,柳灿扶额叹道:“韩兄这样是不行的,让老板娘看见我们都别想走了。”
董思微没好气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韩兄看好了。”
柳灿接过他手里的那个脏盘子,放在水里草草漂了几下,抓起一块破布用力把油抹去,就放在了那叠已经洗净的盘子上。
董思微大惊:“这么洗吃了得拉肚子……”
柳灿急忙捂住他的嘴,低吼道:“还想不想去禾州了!”
董思微点点头,掰开他的手,照他那样洗起来。洗干净的盘子又被送到了厨子手里,灶上的灯光暗淡,厨子接过来就盛了饭菜,由柳灿送去前堂。
用不了一上午,盘子堆成的山就变成了平地。
离下午开工还有一些时间,厨子们早早地出了灶间休息去了。他一个人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半梦半醒,隐隐听见有人叫他。那呼声由远及近,一声响过一声,到最后附在他耳边炸成了一个天雷。
“韩七!”
他猛然惊醒,看着眼前那张秀美的脸不悦道:“干什么?”
乔怜风对他狡黠地笑笑:“我去街上转了一圈,通缉告示真的被撤掉了。”
“你怎么出去的?没被发现?”
“我去买菜,顺便看的嘛。”她得意地说,“五十斤肉只跑了一趟。”
董思微说夸她力大如神也不是,骂她不长心眼也不是,回想起自己半个时辰五张盘子的进度,不禁咽回了所有刻毒的话,只挤出一句:
“一趟五十斤让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要让你买一百斤?何苦给自己找罪受。”
“真当我傻啊?我把肉放在街口一袋一袋扛回来的,他们还以为我跑了好几趟呢。”乔怜风在他身边坐下,忽然问起:“对了韩七,你去禾州做什么?”
“去见一位故人。”
“禾州江湖纷争不断,无故死伤者数不胜数。你那故人却还在那里等你,想必是过命的交情。”
“我那故人……”提起萧怀雅,他一边回忆一边酝酿着语言:“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却是我这些年仅有的朋友。”
“你不像孤僻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
“出了些事,死的死,走的走,知交零落。”他叹了口气,“我那故人有个心仪的姑娘,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讲起话来爽朗洒脱,就像……”
他想说“就像你一样”,却发现这个比方并不对——
陆闲歌出身将门,自幼来往于公卿之间,虽性子火爆像男孩却也懂事知礼,这才赢得公卿们的赞赏;乔怜风大概是生于市井,撇开偷鸡摸狗这一点,她比起陆闲歌来更加娇俏伶俐,心思也细腻许多,除却装扮分明是个灵巧的女儿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柳灿不是江见雨,乔怜风也不是陆闲歌。知交零落是真的,他不该故意把眼前的人和从前的人扯上关联,徒惹得一腔感慨。
“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成亲了吗?”
“后来她去了北边,他远走西南,再也没见上面。”
乔怜风一直听得很入神,听到这个结局竟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这也是不一定的。”他只好宽慰道,“或许哪天他们重逢了,点了喜烛拜了高堂,结为连理入对出双,也未可知。”
乔怜风点点头:“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又不关你的事,瞎操什么心。”董思微嗤笑道。
正说着,四儿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吩咐董思微去打扫客房。乔怜风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索性跟着他一起上了楼,想帮他分担些活。
她扫地掸灰的动作娴熟利落,果真帮了他不少忙。董思微头一回觉得这个小毛贼人还不赖,手里的动作也轻快起来,心想也许出了城不用各走各的,一路上做个伴也不错。
这头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扫完了屋子,正要下楼休息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震天的动静——
客人的骂声,老板娘赔不是的声音,还有清脆的耳光声和桌椅倒地的哐当声。
——难道是柳灿出什么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关了房门,提着打扫时用的木桶匆匆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