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刚才突然扳下巨石上的机关发动了阵法,高枫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送下黄泉。
山顶本不大,可一番惊心动魄后只剩下三个人,也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雨落在耳畔,淅淅沥沥。高处的春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将夜色洗劫干净,露出了天青色的晨曦。
“柳灿——”董思微喊道。
巨石旁的青年朝他走了过来,同样的衣衫湿透,同样的半身泥水,看起来也在雨里走了很久的山路。
“过了下面那块石碑就是青炎教的地界。”
董思微并不接话。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他觉得柳灿一定还没说完。
“活人可能惨死,幽魂可能复生。青炎教游走在生和死的边界,所以这里是王土又非王土,是臣属又非臣属。”
董思微悠悠道:“沙石有阵皆下海,豺狼无知敢上山。原来石阵是青炎教布下的——那么这海,不该是晴天碧海的海,而应是尸山血海的海。”
“江湖上有一句话——尸山血海葬白骨,青屏摇枫阻生魂。能翻过山涉过水去禾州的,都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而我却还活着,”他看了看臂弯里昏睡的乔怜风,“她也还活着。至于你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
柳灿笑道:“我当然还活着。”
董思微却摇头:“而你本该在两年前就死了。”
柳灿一怔。
“原来蒋清寒也有看不住人的时候,还是说他故意放了你?你这一路装得辛苦,既已被我看破,又何必装疯卖傻。”
柳灿挠挠头皮,茫然道:“韩兄怎么总说些在下听不懂的。”
董思微忽然面露狰狞:“江见雨,再废话我就拆了你。”
“两年前你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说着,将乔怜风无力垂下的受伤手臂轻轻搭在自己肩上,向西边的山下眺望。
隔着雨雾他看见了一片大房屋。西南多山,那些房子自摇枫江岸一路往西,依着山势建得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那里便是神秘的禾州府。
“高枫已死,董思安的人暂时找不到我。那么我定会让他后悔没在京城一刀杀了我。”
那丝久违的傲慢与跋扈再一次攀上了他英俊的脸,却与十年前甚至三年前都不同——少了几分锋芒任性,多了几分稳重思虑。
这些细微的转变被后世的说书人称作“成长”。
于是自称柳灿的青年终于卸下了拙劣的伪装,坦诚道:“那么一会乔姑娘醒来,殿下打算怎么和她解释?”
董思微眯起眼睛:“谁是殿下?我韩七分明是个江湖客,做点买卖发了家,道上人称七少。你这刁民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称我殿下。”
“……”江见雨无奈,只好闭嘴。
“下山!”董思微朗声道。
下山路上天公作美,一场霏霏春雨竟然停了,山泥的微腥和草木清气混在一块,弥漫在空气里。假如没有山坡上支离破碎的尸体、残肢和血肉,董思微差点出现了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年草木芬芳的结草湖畔。
三人的衣衫被淋透,本来下着雨感觉不到什么,天一晴衣服就湿湿地贴着身子,异常难受。乔怜风还是昏迷不醒,两颊通红,软软地倚在董思微怀里。他拿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竟热得发烫。
“糟糕。”他低叫一声。
“怎么了?”
“她烧成这个样子,得赶紧下山找大夫。”说着加快了步子,脚下却被树根一绊,险些栽个跟头。
于是心里急归急,也不敢撒开步子往山下跑,又走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脚。
山脚的小镇叫梦死城,按理说也属于禾州府,但隔着一条摇枫江难以管理,渐渐地就自己成了体系。因为是江湖客们往来禾州的必经之地,城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应有尽有。故取“醉生梦死”之意,得名梦死城。
董思微穿着湿衣服还来不及换,就抱着乔怜风到各处寻找医馆。
梦死城说大也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将青屏山与摇枫江连接起来,各色房屋店铺沿着主街坐落两旁,之间穿插着小街小巷。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热闹繁华。
让董思微纳闷的是,这样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城竟然唯独没有医馆。
乔怜风的额头越来越烫,他正着急,忽然听见一阵鼓乐。
“七少,你看前面。”
一条队伍正浩浩荡荡地打主街上走过,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五彩的花瓣不断被洒向空中。队伍中的人皆身着白衣红褂,簇拥着队伍中间的花轿。花轿敞着顶,新娘也未戴盖头,让人感慨这禾州风土果然异于京华。
“大概是红月盟娶亲。”董思微说道。
“不,仔细看那轿上女子。”
无巧不成书。
董思微眯起眼睛,看着看着忽然愣了一下,大惊道:“董珏郡主?”
江见雨点点头:“这样看起来,郎君大概是红月盟主白诗礼。想不到七王爷竟将她嫁与尚未平反的白家。”
正说着,只见那轿上女子忽然跃起,于空中翻转几次后拔出一把剑来,将那花轿从正当中劈成两半。
“这又是什么戏法?”
董思微看得摸不着头脑,只听见吹奏到一半的鼓乐倏地停下,队伍开始混乱。
他将昏迷的乔怜风交给江见雨,几个箭步冲上前去,挤到人群最深处。只见那红妆女子将剑横在颈上,作势要自刎。大概是因她身份尊贵,红月盟的迎亲队伍里无人敢动,都傻愣愣地杵在一边。
董思微看得很清楚,董珏脸上红妆花乱,虽无泪光,却有啼痕。她不像是在做戏,恐怕下一刻那把剑就割了下去,然后……
“堂姐!”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叫了一声。
董珏果然住了手,朝人群里望去,不一会就看到了他。
“……老七?”
围观的人们来了兴致,开始纷纷议论,不久就有了“堂姐苦恋堂弟,却被逼嫁与他人”的说法。
所以说谣言都是可怕的,董思微在京城时还没有这么深的体会。
很快江见雨背着乔怜风艰难地跟了上来。他实在背得很难看,就像在背一个快要散架的包袱——甚至不能称为“背”,只能叫做“驮”。
“老七,帮我一个忙,事后我定加倍报答你。”
“堂姐要我做什么?”
短短三个字:“杀出去。”
话音未落,董珏已将长剑从颈上移开,挥舞着那道清光在红月盟的迎亲队伍中转了几个利落的圈,将红月盟弟子们逼退了几尺。
可就算江湖人再怎么不拘小节,哪有说好了亲事却让新娘逃走的道理?更何况白诗礼堂堂红月盟主,更是丢不起这个人。
红月盟的人也不是傻子,盟主的娘子要跑,当然不必再客气了,哪里还管这娘子是不是郡主。
然而董思微却也是不管不顾的,打小与董珏董琰姐弟交好的他想也没想就拔刀了。短短的匕首挥舞出的杀气却盛于红月盟弟子们手里的刀剑。
“往江边跑!”
董珏沿着主街一直跑到了码头,跳上渡船,将缆绳一剑割断。抬脚在岸边一踹,小船就划出了好几丈。
不巧得很,此刻江边只有一条渡船。后面的红月盟弟子们气急败坏,见追不上董珏,便都向董思微发难。
有人指着他大骂奸夫。
“什么堂姐堂弟,分明是约好了抢亲打的幌子罢了!”
此话一出,刀剑就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仿佛就要将他淹没。
董思微以一敌十,渐渐落了下风。
“杀了这贼人,替盟主抢回新娘!”
四周人群不断的添油加醋,让这场突围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厮杀。董思微感到背后、肩上都被划出了细长的口子,血正在往外冒。他深深感到不能再拖了,给包围圈外的江见雨使了个眼色。
江见雨会意,立刻赶往江边,把乔怜风安置在了刚靠岸的一条渡船上。然后他折回,朝董思微大声喊:
“七少,跑!”
董思微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跃而起,几个挺身翻出了红月盟的包围。然后他捂着受伤的胳膊尽全力跑向那艘船。
一路传来人们的哄笑声、叫好声、慨叹声,他没有全听清,却觉得那些声音异常刺耳。
禾州是江湖的暗处,到处可见江湖的绝望和冷漠。这里的人各怀坎坷的身世,已经能笑看笑谈别人的生死。
他倒在船舱里。
在他失去知觉前,渡船的摇橹声隐隐约约传入他的耳中。后面似乎还有红月盟的喊杀声,他却已经听不真切了。
摇枫江并不宽,却以风高浪急著称。所以渡江也花了很久的工夫。
红月盟的人正划着另一条船穷追不舍。眼下船舱里两个昏死,一个身无武功,情势十分紧迫。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对岸码头不远处有一辆破旧的板车。
江见雨咬咬牙,拼尽力气把乔怜风和董思微先后从船舱拖上了板车。
没过多久,禾州的百姓就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落魄青年拉着一辆咯吱作响的破板车在大街上飞奔,板车上躺着两具尸体,后面还跟着一群追兵。
所幸禾州府衙离码头不算远,他兜兜转转总算见到了府衙大门。于是将板车丢在门前,扑上去对着那门一阵猛敲。
“怀雅!萧怀雅!开门!”
在红月盟的追兵赶到之前,门终于打开了。
萧怀雅一身整洁的绛紫色官服走出来,看了看门口的青年和车上的人,疑惑道:“阁下是?”
敢直呼知府大名的人不多。
“你再这样站着,殿下恐怕要就变成肉酱了。”
萧怀雅惊得半晌无话,连忙去查看,板车上躺着的果然是董思微,还有一个受伤的陌生姑娘。
他立刻让人将板车推入府衙。过了好久才喃喃地问:
“……见雨,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