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夜里躺在榻上,天气湿闷燥热,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昀真起身不知去哪儿寻了一把蒲扇,撑着额头卧在床边,一下一下替她扇着风。
她本快睡着了,却忽然听他压低声道:“凤伽,一世夫妻,虽说是生同衾死同穴,也总有个先后。真到了那一日,我一定要走在你前边。”
她最讨厌他没日没夜地说些丧气话,于是在被子底下拿脚踹了他一下:“周昀真,你说的什么傻话?什么死不死、走不走的,晦气!”
昀真握着她的肩,无奈道:“你且认真听我说,别胡闹!我没同你顽笑。”
她只当他又在怨她每日公务繁忙无暇陪他,便主动伸手搂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黏黏糊糊地说:“我也没同你顽笑呢!那就照你说的好了,我姬凤伽要是活到一万岁,那你周昀真就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允你在奈何桥上等我一年,如何?”
“唉,凤伽——”昀真叹了口气,却不忍心推开她。
她困得两眼都强睁不开:“嗯?”
昀真说:“你没了我还能好好的,可我没了你又该怎么活?”
*
锣鼓作罢,无数华丽车舆从光华门驶出。
少年骑着骏马,少女卷起车帘,欢畅的笑声铃铃响彻了一路。
昭阳一闭上眼睛,周昀真和崔竞的脸就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最后重合成同一个人——清俊飞扬的眉眼,灿若星辰的眸子,勾起唇角时右颊有一点浅浅的笑涡,像个孩子,真正露出明朗笑颜时却又是个温柔多情的男人。
她做了昭阳。昀真呢,也成了崔竞么?
想到这里,她掀开车帘一角,把半袖叫上了马车。
“今日那个崔家九郎,是何许人也?”
半袖略带惊讶:“公主不记得了么,崔竞崔九郎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呀。”听这话间的意思,在长安不识崔竞竟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是个很了不得的人?”
半袖由衷赞道:“那是自然!崔九郎出身勋贵,文武双全,诗书文章、礼乐骑射无一不精,就连陛下也夸过他是‘陆海潘江,芝兰玉树’呢。因他任着兰台郎中一职,长安的小娘子们私下里便用‘兰台郎’称呼他,结果本来兰台郎中有好几位,后来却被以为是专指崔九郎一人呢!”
前世昀真若不是自幼与她定亲,大约也会成为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吧。
只因做了女帝姬嫄的夫君,便注定要任由才华隐没于宫闱。无论在感情还是其他,不可否认她确实亏欠昀真良多。
昭阳轻声问:“那他……可曾见过我?”若他确是昀真,怎会认不出这张既属于昭阳又属于凤伽的脸?
“他……”
半袖正欲作答,马车却猛地颠簸了一下,停止前行卡在了路中间。
昭阳揉揉眉心,对半袖说道:“你且下车去看一看吧。”
半袖敬诺退出了车舆。没一会儿就听她隔着车帘说:“公主,是车辐不知怎么忽然断了一根,走不得了。”
昭阳思索片刻,正准备叫他们把缰绳卸下来骑马回宫,却又听车外半袖禀报道:“公主,有马车朝咱们过来了。”这个时候途经这条路的,多半都是马球赛散场,从光华门出来的车舆。
“看清是哪家的车了吗?”一般贵族门第的车都有特殊标识,她兴庆宫的车上就绘有明黄牡丹图案的纹饰。稍有见识的世家子弟,甚至奴婢仆从和平民百姓,都能辨认这些纹饰背后代表的势力。
辚辚萧萧的车马声越来越近,半袖陡然发出一声惊呼,答道:“公主,是宫里的车!”
昭阳撩开帘子,果然看到一辆宫廷制式的马车停在路边。
一个青衫小厮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我家郎君让小人代为向公主问安。郎君得知公主车马难行,欲让出车舆,供公主驱使。敬请笑纳。”
半袖皱眉道:“你家郎君好生无礼,既是问安,怎不通报府上姓甚名谁?”
小厮答道:“我家郎君乃是控鹤府贺兰府监。”
控鹤府府监贺兰斐?
昭阳眉梢一挑,马球场上那个隔着帘子的身影也是他?她一向很信任自己的直觉,既然她会本能地对这个人的存在感到不适,就说明他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何况,能爬到控鹤府府监位置的人,又怎会是善茬?
她扬声问道:“既把车舆让给了昭阳,贺兰府监又该如何回宫呢?”
那车中的贺兰斐没有直接说话,仍是遣来一个小厮,代为答道:“劳请公主卸下车辕,借轻骑一匹于我家郎君,郎君骑马回宫即可。”
昭阳闻言,回头对半袖说:“吩咐下去,就照贺兰府监说的,把车辕卸下来,再套一副最好的马鞍上去。”
半袖疑惑地望着她,大概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会接受贺兰斐的帮助。但见她决心已定,仍是依言照做了。很快就有健仆卸下了车辕,为马匹套上了牛皮包裹、金银镶边的马鞍。
昭阳戴上锥帽,踏着马凳走下车舆。她踱到马边,摸了摸柔顺的马鬃,对牵绳的健仆伸出手,下令道:“把缰绳给我。”
那仆人吃惊地瞪大眼睛,犹豫着将手中的缰绳送了过去。
昭阳熟练地勒绳踩镫,翻身跃上马背,居高临下,望着贺兰斐马车上那道被风吹得微晃的帘子,微微一笑道:“府监美貌若姑射真人,骑马游街,难免惹来闲人非议,恐怕还是待在‘帘后’更恰当些。”
说罢一夹马腹,轻喝一声,扬尘而去。
*
目送昭阳的人尾随而去,那青衣小厮忿忿不平道:“郎君,这昭阳公主也太……”
从帘后伸出一只手,截断了他的话。只那一只手,修长匀称,指骨分明,仿佛美玉雕琢而成,让人不禁遐想它的主人该是何等风华。
车中的贺兰斐正斜倚着隐囊,悠悠地阖目假寐,连鞋袜都未着,光裸着一双白玉般的秀足。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分明从头到尾都没有下车让舆的意思。
“回宫罢。”
他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地展颜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犬牙,配上那张叫人屏息的脸,竟有几分天真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