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赛之后,昭阳也算是正式在这个圈子里露面了。
李祚是个眼高于顶的暴脾气,身份比他低的他瞧不上,比他高的整个大唐找不出几个,和他差不多的呢,又是走仕途走仕途、混官场的混官场,哪有闲心和他一样成日里吃喝玩乐?唯一和他玩得开的薛咏,从诏狱里出来后元气大伤,还在家里躺着养病根本迈不出门。
后来也不知道李祚这一根筋的脑袋怎么长的,竟然想到要把昭阳拐出门。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小妹近日在长安风头甚盛,若能与为兄同游,也是一件给为兄长脸面的事”。
武曌竟还默许了!
昭阳倒没什么高不高兴,虽然李祚的那些小玩意儿还入不得她的眼,但能出门总比闷在兴庆宫里好。幸亏李祚只是带她去赴些无关紧要的宴会,观赏些歌舞器乐,没真敢把她往烟花柳巷送。
李祚这人一堆胡乱爱好里,独一份和她臭味相投的就是围猎。不过现在还不是围猎的时节,只能靠熬鹰斗狗过过干瘾。
这一日,李祚听人说西域进贡来一头豹子,急忙进宫准备先验验货。昭阳正好从含凉殿里出来,两人撞在一起一合计,并作一行,都急腾腾往重玄门夹城外的“闲厩”赶。
“闲厩”囊括了雕、鹘、鹞、鹰、狗五坊,专门设有给事人员,多呼作“小儿”。那头豹子暂且就押在狗坊内。
可是等他们赶到时,才发现早就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一个身着绛紫色窄袖胡服的白净青年,半跪在地,抚摸着豹子圆短的耳朵。那只阖着眼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寐的豹子,嘴巴两边胡须翕张,上唇腮抽动,乖乖地俯卧在那青年身旁,像只过分硕大健壮的猫。
李祚咬牙切齿道:“武祺光!”
敬宣候武祺光,梁王武守致的同父异母的胞弟,武曌最疼爱的侄子。
长安城中爱玩会玩有能力玩的人,李祚自认第一,可在过去十余年里他却偏偏一直被武祺光死死压着。就连在他亲娘武曌面前,武祺光这个侄子的面子也远比他这个儿子来得大。
“陈留王别来无恙?”武祺光嬉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李祚哪有心思同他客气,指着他便喊:“你个白面妇人,要豹子作甚!”
武祺光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我家书室里笔墨太多,未免文气有余,武威不足。听闻西域上供了一头生豹,便赶忙去向陛下讨要了来,心想着揭了豹皮做一副挂画也好。”
李祚肺都要气炸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你……你……”
武祺光抚着豹子柔顺的毛,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若陈留王确实喜爱这只西域生豹,在下也不是不可以忍痛割爱。”
李祚倒还不是全然没有脑子,大概也是吃过这厮的亏,眼神警惕道:“你有什么条件?”
“听说陈留王前几日从一个吐蕃商贩那里买了条大狗?”
李祚反问道:“是又如何?”
“不瞒你说,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这只豹子。”武祺光笑道“我围猎时习惯用猎犬,一早就准备拿这豹子去换一条好狗,就算今日不是大王你,明日也会是旁人。豹子一是驾驭不住易伤人,二是耗资靡费难以圈养,我的侯府毕竟不是你陈留王的王府,可没空闲的地再建一座豹楼。”
李祚面带得色道:“那是自然!养一头豹子,就免不了要训三五个豹奴,哪里是一桩容易事?”
“所以我想和大王做个交易。你把那头吐蕃狗承让给我,我就把这头西域豹转赠给你,如何?”
李祚只犹豫了一瞬,想到那头吐蕃大狗虽然价值不菲,凶狠勇猛,但终究不能和豹子相提并论,于是一口应道:“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就把那头猎狗送到你府上。”
两人谈妥了时间,武祺光起身先行一步。
李祚兴致冲冲地命令豹奴马上把这豹子送到自己府上,刚想向昭阳夸耀几句,一回头才发现,昭阳竟不知什么时候先离开了。
*
武祺光一走出闲厩,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昭阳。
“公主不进去瞧瞧豹子吗?不咬人的。”他友善地一笑。
昭阳勾起唇角:“反正都是快要死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瞧的?”那头豹子内唇殷红,牙齿却隐隐发黑,精神萎靡,恐怕是在送来大唐的长途跋涉中生了什么病,最多活不过一年。
武祺光脸上的笑渐渐消了下去。
“倒是明日送到你府上的苍猊犬,可否借我一观?”
武祺光怔愣片刻,笑叹道:“我竟夜郎自大,以为长安没有第二人能认出这先纵獒狗,真是在公主面前班门弄斧丢大了脸面!”
昭阳道:“你也是个识货之人,这‘九犬一獒’的蕃藏天狗落在你手里,总好过留在我阿兄府中被不得其法地耗死。”
两人相视一笑,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知己意味。
*
武祺光此人,一眼观之便是个极聪明的角色。略一交往,昭阳就发现他学识驳杂渊博,走的虽不是诗书礼教的正统路子,却别有一番见解,绝不会输给那些盛名之士。
李祚熬鹰斗狗,他也差不离。可一个在武曌口中是不务正业,另一个却成了恣意徜徉。武曌的眼睛是一把刀子,什么人堪用,什么人不堪用,她心里一清二楚。
当然昭阳也给了武祺光太大的惊奇。她的直觉之敏锐,在他生平所见之人中当属第一位;更难得的是完全没有女子在男子面前的忸怩作态,一言一行无不流露出良好的教养,隐隐还带有上位者的气度。
难道一场大病,真的可以把一个自幼痴傻的人一夜之间变成这幅模样吗?
武祺光虽然内心存有疑虑,却不得不为昭阳的才识气质所折服。两人时不时私下走动,或品酒,或对弈,或闲谈,一来二去,竟成了半个知己。
李祚知情后,气得直跳脚,声称要和昭阳断绝来往。话是这样说,但还是每十天八天就要到兴庆宫走一趟,只是不像原先那么频繁罢了。
*
那之后不久的某日,武祺光正和她对弈,忽然提起一人:“听说薛家七郎要成婚了,女方是国子监监丞的庶女孙四娘。”
她竟是隔了半晌,才记起他口中的“薛家七郎”就是自己这原身昭阳公主心心恋着的薛咏。
武祺光见她没说话,只当是提起了她的伤心事,抱歉道:“原是不该和你提这个的。只是后日咱们本来约好要同游樊川,可听人说那日薛咏也要在樊川遍邀族中兄弟出游,想问问你的意思。”
长安青年男女有婚前邀请亲族好友聚会同游的惯例。
武祺光这人看似豪爽,实则心细如发。
好在她也不是真正的昭阳公主,对薛咏的感情比流水还淡,于是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去不得的?樊川又不随他薛家姓。何况他但凡还要一点脸面,见到我的车舆就该避退才对,岂有我主动退让的道理?”
武祺光哈哈一笑,拊掌道:“不愧是我认识的昭阳!”他在棋枰上落下一子,顿了顿,突然有感而发道:“薛咏是个不成器没轻重的穷措大,他那个族兄崔竞倒是个人物,可惜敦厚有余,城府不足。”
昭阳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把黑子推到棋枰上,问道:“崔竞也去樊川?”
“自然。”武祺光笑道,“冲着他的面子,明日樊川大约去的人不在少数呢,恐怕连薛咏都要埋怨被他抢走风头了!”
昭阳反复摩挲着一颗棋子,轻轻颔首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