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除了承诺置身事外的武祺光,武守致能派来套她话的人也不多。如果说从前的昭阳是枚无孔不入的筛子,那么现在的昭阳就是块刀枪不入的铁板,软硬不吃,依仗武曌的宠爱有恃无恐,更没有能任由别人拿捏住的把柄。
李祚这张牌在邀请她的时候就已经用过了,剩下的那张嘛……
“昭阳……”薛咏伛偻着背走进院子,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不过几日不见,他仿佛平白老了十岁。
武守致不知道,他自以为是杀手锏的这张牌,其实早就已经是张废牌了。
薛咏内心不是不忐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害怕。他在出诏狱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无论是对于薛家,还是梁王,都已是一手废棋。一夜之间,连家中奴婢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带着鄙夷和不屑,更遑论平日交好的那些所谓“朋友”了。
向来心高气傲的他怎堪忍受这样的落差?他只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昭阳身上,期待她对自己仍旧另眼相看,仍旧满心仰慕崇拜。但连这点最后的星火,都被昭阳在樊川湖畔的那一席话给浇灭了,而且是灭得一点渣都不剩。
他没有勇气把这一切告诉薛家和梁王,反而不断对他们吹嘘昭阳有多么爱慕自己,一直痴心不改等着他回头。甚至到后面,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谎言说服了——没错,只要他认错了,昭阳一定会原谅他,回到他身边的!
所以当梁王让他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根本没考虑太多就信心满满地答应了。可是后来越是想起昭阳恢复神智后的那双眼睛——那双好似看穿了一切的眼睛,他就禁不住后怕。
没有人知道,他在走往后院的路上,双腿一直打颤,见到昭阳的那一刹那,更是恨不得马上转身逃走。站在昭阳面前,他所有虚幻膨胀的自信都被一下子戳破了,尴尬羞赧到巴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但昭阳却并没有像上次在湖畔那样冷冰冰地羞辱他,她甚至温和地笑了一下。皎洁的月光下,她微微勾起的红唇恍如牡丹花瓣,幽艳摄人。
薛咏心中又惊又喜,好像重新升起了一丛火。难道她果真没有对他忘情?
昭阳白皙如玉的手指撩起胸前一缕长发,在指尖轻轻打转:“我很清楚你来见我的目的,而且你应该也很清楚,我并不想和你多说什么。”
“呃?”这个回答似乎和他想象中的颇有差距。
“梁王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说实话,我没有。”昭阳道,“梁王只要去宫里稍微打探一下,就会知道我那日根本没有见到陛下。”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薛咏的意料,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昭阳就继续道:“但是我不清楚,不意味着我不知道谁清楚。”她浅浅一笑,“我倒是很愿意卖给梁王这个面子。”
*
“贺兰斐?”武守致皱着眉头,食指叩了叩案几,发出“咚咚”的响声。
薛咏低着头说:“昭阳……不,是昭阳公主,她说除了陛下身边的近侍和御医正,能知道陛下病情的,只有控鹤府贺兰府监了。”
“不错,我竟是没想到这个!”武守致拍案道,“现在还能出入禁宫的,除了昭阳公主,还有控鹤府那些人!”
武守致挥手道:“明日你亲自去见一见贺兰斐。像他这样的榻上之臣,最喜欢结交你这种名声在外的风雅公子,你把话说得客气些,再喝上几盅酒,套个话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和所有王侯贵胄子弟一样,薛咏再落魄也瞧不起控鹤府那些人,但既然武守致发了话,他又不好拒绝,只好喏喏应承下来。
武守致哈哈一笑:“看来昭阳公主果然对你痴心一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告诉公主,她的这个情我领了,改日一定在陛下面前为你们多说几句好话,成全了你们这对小鸳鸯!”
昭阳若是听到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薛咏闻言却是大喜过望,连方才被迫假意与贺兰斐结交的不快都忘记了,忙不迭道:“多谢梁王成全!多谢梁王成全!”
*
在薛咏起身去见贺兰斐的同时,昭阳的马车也驶入了西明寺。
她拒绝了半袖等婢女的跟随,一个人走进大雄宝殿,并且合上了殿门。
在上过一炷香参拜过后,一个黄衣僧侣领着她,无声无息地从大雄宝殿后门走出,来到了一户独立的厢房前。这种经常接待贵人的寺庙,一般都会备好几个带着小院的空置厢房,专门用来招待贵人们的休息和住宿。
黄衣僧侣向昭阳行了合十礼,告辞离去。
昭阳一推开院门,就看见了长身伫立在繁盛桐花下的崔竞。
飞花夹柳,君子如玉。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她一面吟着诗,一面走近他,含笑道,“许久不见,兰台郎。”
崔竞下意识别开了眼睛。
昭阳俯过身,在他耳边轻笑道:“人比花娇,崔君容色更甚往时。”
她的气息吐在他耳后颈畔,一股热气红潮不知不觉就攀了上来。他慌忙用手压住耳朵,退后一步,蹙眉道:“竞是男子,哪能与花相较?请公主自重。”
昭阳目不转睛盯着他,直看得他微露恼意,才眉眼弯弯笑道:“生气了?气什么?气我约见的是狄老,不是你?”
崔竞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恩师就在屋内,请公主莫要让他老人家久等。”
昭阳嘴角一勾,与他擦肩而过。
刚走出几步,忽听得背后崔竞轻声问:“公主那日在樊川所作所为,可是……可是为了今日?”
他在问她是不是利用他来见狄怀英。
昭阳回头,对着他微微一笑:“不,恰好相反。”
不,崔竞,恰好相反。我见你,不为狄怀英;我见狄怀英,是为了你。
这一世,我仍然不想成为别人的妻,也不能想象你成为别人的夫。
你,是我必须要获得胜利的理由;你,就是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