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阁鸾台平章事狄怀英,大唐的无冕宰相,历任汴州判佐、并州都督府法曹、大理丞、侍御史、度支郎中、宁州刺史、冬官侍郎、文昌右丞、豫州刺史、复州刺史、洛州司马,历经四朝兴衰,连武曌都要尊称他一声“狄老”。
虽然狄相年事已高处于半隐退状态,但没有人敢小视他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不管是武党还是李党,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真正把争斗摊在明面上,一方面是顾忌武曌,另一方面就是在顾忌他。
想见到这位年过七旬的肱骨之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对昭阳、李祚、武祺光,甚至是武守致这样层次的人来说也不例外。但崔家的九郎崔竞,却是狄怀英晚年收的关门弟子。
昭阳并不意外狄怀英会见自己,因为他这样的人,无疑比武守致之辈更能看见她身上的价值。
她和狄怀英在西明寺的后厢谈了足有两个时辰,直到暮色将倾,才堪堪踏出房门。她望着依旧等在树下的崔竞,眉头拧起又松开,松开又拧起,良久才疲惫地摁了摁额头,长出一口气,叹道:“老狐狸!”
没有人知道她和狄怀英究竟谈了什么。
她对崔竞苦笑一声:“能送我出去吗?”
他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幽深的曲径上,昭阳注视着他英挺的侧脸,问道:“延秀可曾定亲?”
他又露出了那在她面前特有的窘迫神情:“不曾。”
她自顾自道:“就算不曾定亲,令堂手中备选的高门娘子总是有一些的。”
崔竞还来不及说话,她就笑眯眯地说:“看来改日真的要好生会一会令堂了,得让她再考虑考虑更好的人选,别胡乱把你的婚事配掉呀!”
“这……与公主何干?”
昭阳坦然道:“当然有关系!我有意毛遂自荐为你之妇,不知延秀意下如何?”
饶是崔竞再如何镇静,也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诧异地看着昭阳,许久没晃过神来,半晌才勉强道:“我与公主不过两面之缘……”
“一面足矣。”昭阳悠悠道,“实话告诉你罢,我今日见狄相,便是为了商讨你我二人的婚事。俗话说恩师如父,狄相既已答应了,想必令尊令堂也没反对的道理。”
崔竞怔怔地说不出话。
昭阳的手搭上他的肩,嫣然一笑:“延秀,你且放心,我会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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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绝不会像昭阳口中所说的那般轻松。
她没有告诉崔竞,这或许会是她下过的最难的一局棋,一步生死。赢了就能得到他,但是输了会失去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早就知晓崔竞的身份?”武祺光有些惊讶,“虽然不知你是从何知晓,不过你最好别告诉我,你对崔九郎起了什么歪心思。”
昭阳托腮懒懒道:“我想和他成亲,你说这算不算起了歪心思?”
“你明知他的身份,还说这等胡话?”武祺光压低了声,“他可是隐太子之后,陛下心里头顾忌着他们一家都好些年了,断然不会同意的。”
“办法是人想的。”昭阳若无其事地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此事虽多少有些风险,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隐太子是什么人?高宗皇帝的长兄!当年玄武门之事后,太子府上连个奴婢都没跑出来。要不是高宗皇帝仁善,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庶子,托给卫国公崔家抚养,哪有今日的崔九郎?”武祺光道,“这样隐晦的皇家辛秘,除了当年一批老臣,恐怕连崔竞父子二人自己都不得知。”
“崔竞自己都不知晓,偏偏你却知道。”昭阳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用怕,我也没打算让你帮忙,只要你不给我在背后使绊子就成。”
武祺光沉默了片刻,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身份是崔竞头上的一把刀,注定他爬不到高位;却也是他的保命符,让狄相小心仔细地护着他。不错,陛下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那些臣子打着李家的旗号,也不可能让他和皇家再扯上关系!但——凡事总有例外。”
武祺光似想到了什么,霍然起身,连凭几被袖子带翻在地都顾不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震惊道:“昭阳你……”
她淡淡道:“如果是我要坐上皇位,就会成为那个例外。”
*
为一个人做到这一步,对她而言,两世加在一起也是第一次。
不知为何,下这个决心竟分外容易,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欠了的,就要还,好在两辈子她也就只欠了他一个。
从西明寺出来,半袖一直在窥看她的眼色,却始终没敢问她,关于那失踪的两个时辰。自从大病一场苏醒后,公主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秘而深沉,每一个笑容都像透着一股子别样的意味。
此时,昭阳正一动不动地对着敞开的车窗,面无表情。
一滴水打在她的脸上,沿着曲线优美的脖颈滑进衣衽里。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压压沉沉的天和重重叠叠的云——下雨了。
昀真过世的那天也是这么个天气,阴阴的叫人从头到脚都不痛快。她站在寝宫外边,一声声喊他的名字,求他让她进门。他虚弱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却是说:“屋子里晦气,小心过了病,你再等会儿。”
她于是就守在门口,等了小半夜。最后等来了一伙诚惶诚恐的御医,从门里打着颤出来,扑腾跪在地上,一个个连屁都不敢放——他们终于还是把她的昀真给弄没了。
她一想起这一段,那颗平日好端端藏在胸腔里的心,就跟被刀子扎一样疼。
她都不晓得,自己怎么还能对着崔竞那张脸笑得出来。
马车停在兴庆宫门口,半袖先擎着伞下了车,忽然在车外禀报:“贺兰府监遣了人来,现今正在阍室里候着,公主见还是不见?”
昭阳下了车,脸上瞧不出喜怒,漠然道:“让人过来。”
一个小厮淋着雨从阍室里出来,手里却收着一把十二指骨的青竹伞,恭恭敬敬地双手奉递到昭阳跟前。
“你家郎君什么意思?”
那小厮垂头道:“郎君托小人带来一句话,他说‘事不过三’。”
昭阳一言不发,带着为她撑伞的奴婢转身就走,方迈出数步,却又回头瞄了一眼——那小厮还保持着双手捧伞的姿势,站在原处。
一时天地寂然,只余雨声淅沥。
“去把伞接着罢。”她想了想,对半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