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淅淅沥沥足足下了半日,直到夜里一更方止。
昭阳坐在窗前,已卸了繁复的妆容,素着一张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脸,显出了十六岁的稚嫩来。她并不习惯这副生涩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扣下了铜镜。窗外月色如洗,明亮皎洁,泥土和着落花,芬芳怡人。
她屏去奴婢,独自披衣走向庭院。
廊檐上还挂着雨滴,断断续续,好似离人的泪水。廊下却悉悉索索作响,传来一阵私语。
她扶着廊柱,只见身着茶白色常服的贺兰斐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怀里搂着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妞妞。一大一小的两人贴着耳朵在说着什么悄悄话,他谪仙般俊秀的脸庞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妞妞抱着他的脖颈,忽然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怎么说?”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
妞妞歪着头想了想,“因为只有月宫里的仙子才会这么好看!”
“傻妞妞,月宫里住的嫦娥,是个女神仙呀。”贺兰斐把她抱起来,将夜幕中那轮明月指给她看,“嫦娥还好好住在月宫里呢,不会随便降到凡间来的。”
“可是……天上也得有男神仙来做女神仙的心上人呀!”
贺兰斐被逗笑了,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亲,夸道:“聪明的妞妞!”
此时,从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妞妞听到了,在贺兰斐的怀里一扭头,清清脆脆地喊了声:“阿娘!”
贺兰斐有些不舍地把她轻轻放下。
妞妞抬头殷切地望着他,“神仙,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去找你娘吧,别跟旁人说见过我。”
“不跟旁人说我见过神仙,爷娘也不说!”妞妞乖巧地点点头,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两条小细腿扑腾着跑出了庭院。
没多久就隔着墙听见她朝母亲撒娇:“娘,我见着神仙了!月宫上的神仙!”
贺兰斐莞尔。
昭阳瞥了瞥他衣摆上的泥印子,忍不住出声道:“想不到你竟喜欢孩子?”
贺兰斐早就发现她了,并不意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袖边的尘土,说:“孩子天真烂漫,与世无争,自然是人人都喜欢,斐也不例外。难道公主不是吗?”
昭阳淡淡道:“再怎么天真烂漫的孩子,长大了也没甚可爱之处。”
“公主倒不像是不喜孩子,而是不喜斐呢。”贺兰斐道,“公主从第一次见面便似对我有敌意,斐也不知究竟因何得罪了公主,才让公主如此不待见。”他虽这般说得委屈,但面上仍带着恰如其分的浅浅微笑。
昭阳问:“你真想听实话?”
“当然。”
她毫不客气地指着他的脸,说:“就是你这张丑脸上的假笑!难看得很!我每见一回就恨不得揭下来,挂到城墙上让天下人都瞧瞧——什么叫做虚伪。”
城府深沉如贺兰斐,圆滑世故如贺兰斐,乍闻此言也是一愣。
“你不是想听实话吗?这就是实话。”昭阳挑眉道,“除去刚才你对着妞妞的那个笑尚有几分真心,其他的都像是皮肉上被人扯着钩子拉出来的!我恶心得直想吐,怎么能待见你?”
大约寂静了有小半刻钟,两人四目相对。贺兰斐突然拊掌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用手背重重揩去。好容易才止住,直起腰、慢慢收敛了笑意,拿一对琉璃珠般的眼眸淡漠地望着她。
昭阳背靠着柱子,抱臂讥嘲道:“装不下去了吗?”
“勿论公主信与不信。”他漠然道,“我本来就是这副样子,从来没有装过。”
昭阳唇边勾起一抹浅笑:“信!为什么不信?陛下今年五旬过半,历经四朝,忠、奸、善、恶,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还是被你给瞒了过去。你才多大年纪,十九?二十?如果不是天生的这么个凉薄性子,娘胎里带来一张假脸,得有多大本事才能把天下人都骗了去?”
贺兰斐道:“何来天下人?公主你不是一眼看穿了我的把戏吗?”
严格来说,她还真不算李唐天下的人。
作为帝王,她识人的能力不一定能强过武曌,但是对贺兰斐这个人……她有时会起疑窦,自己跟这个人是不是前世有过渊源,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样一张脸,如果见过,她没理由不记得。
“我不知道你想利用我得到什么,也不想知道。”昭阳冷冷道,“我可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从没有善心大发的时候。”
“我向来不求别人的施舍。”贺兰斐眸色幽深,似笑非笑,“我想要的,自己会来拿。”
昭阳嗤笑:“有本事的话,就尽管来试试吧。”
不错,贺兰斐,有本事你就试一试,究竟能把我激到什么程度!
*
一宿无话。
第二日清晨,昭阳在更衣时听到了马车响动。
半袖道:“昨日驿站里还住了庐州刺史邵安一家,今日启程去长安上任了。”中州长史殷伟义因参与武党上疏而被罢官,由庐州刺史邵安替任,算算时候也确实快到长安了。
昭阳展开双臂,任由婢女为她换上繁复的小团花秋香色宽袖对襟襦衫,随口问起:“贺兰府监那儿有什么动静?”
“贺兰府监一早就去清河谷察看了。”半袖答道。
昭阳沉思了一会儿,踱到几案边,拾起一支笔,随手画下了清河谷的地形,眉宇间渐渐升起一丛疑虑。
半袖忙问:“公主,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不对。”昭阳摸了摸下颌,“是有些古怪。”
“古怪?”
昭阳双手撑案,皱眉道:“我还要再想想,你先出去,等贺兰府监一回来,就即刻通报我。”
半袖敬诺,合上门退了出去。
亲眼目睹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昭阳才缓缓直起身,走到随行携带的箱箧前,伸手一掏,从最底下翻出一件用帕巾包裹的物什,不留痕迹地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想了想,又亲自把秋香色对襟襦衫褪下,换上了一件鸦青的轻便翻领胡服。
*
待到贺兰斐从清河谷回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一走进庭院,就发现昭阳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斐还以为自昨夜以后,公主大约再也不会见我了呢。”他佯装受chong若惊。
昭阳却是没有心思同他开玩笑,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沉声喝道:“你到底还有什么把戏,都一起使出来罢。”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兰斐也收敛了笑意,“斐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昭阳甩开他的手,冷笑道:“还有必要继续演下去吗?难道你不知晓,昨日那场暴雨,根本就不会致使清河谷泥石堵塞么!”
她前世巡察过不少工事,也曾经亲自同工部都水监探讨过大河决堤和泥石堵塞。今日一听说贺兰斐去了清河谷,才想起从前在一本关于大唐的地理游记上看过,从长安到洛阳以平地和缓坡为主,泥土黏性较大,多山林植被,即便大雨冲刷,也决计不可能造成整个谷口塌陷堵塞!
偏偏就这么巧,她和贺兰斐一起被困在驿站里!
贺兰斐闻言,眼神慢慢冷了下来,脸色也十分难看:“不是我……”
“你……”
昭阳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
两人一齐抬头,只见驿站的前堂一片熊熊火光直冲天际,面面相觑。
“失火?”
昭阳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凝神听了一会儿,方冷笑道:“十几声马蹄,恐怕不止失火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