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随着一声清响,带血的箭簇落地的同时,锋利的匕首也悄然上移,架上他的脖颈。
贺兰斐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倾身加深了这个吻。薄而利的白刃在他白皙的颈边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
昭阳望进他的眼眸——那里面唯独一个她,狼狈的妆容、凌乱的长发、凉薄的眼神。她慢慢松手,任由匕首滑落,闭上了眼睛。
不回应亦不拒绝。
他背上的伤口血流如涌,目光也逐渐清醒,终于喘息着离开了她的嘴唇。
“我还以为你会失血而死呢。”昭阳冷冷地说。
贺兰斐痛苦地皱起眉头,弯腰倒了下去。
“疯子。”她骂骂咧咧地扯下臂上的布条,为他包扎伤口。
*
贺兰斐眼前蒙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他的记忆零散得不成样子,在浑浑噩噩的脑海中胡乱拼接起来。
有一次,他不小心碰碎了主人家名贵的瓷器。那是一件刑窑的花瓶,洁白如玉,色泽胜雪,没有一丝瑕疵。主人常称赞他,“阿斐,你的肌肤比白瓷还美”,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白瓷。
他不禁上去摸了又摸,好奇又艳羡。什么时候,他也能住上这么华美的屋舍,驱使这么多的奴仆,在多宝阁的架子上摆上全天底下最好看最昂贵的奇珍呢?
“你在干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主人的厉喝。
他慌忙转过身,却听得背后“砰”地一声巨响——那件白瓷被他的衣袖带落,碎落了一地。
“主人,我……”
“跪下!”一向对他宽容和蔼的主人变了颜色,眉宇间尽是怒意。
他战战兢兢地望着满地尖利的碎片,忍不住求饶:“小人不是有意的,求主人恕了这一回罢……”
“死狗奴,你可知这一件白瓷抵多少个你?”主人冷冰冰地说,“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跪下!”
他绝望地合上眼,一咬牙,直直跪了下去……
好在此时,剧烈的痛楚把他从更痛的记忆中解救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一个狼狈而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她披着破损的外衫,发间挂着细碎的落叶,绷着一张脸,却仍难掩一身高贵芳华。
她坐在一块石头前,双手抱臂,没好气地问:“醒了?”
他低头瞄了一眼胸前那道缠得无比简陋难看的绷带,没有说话。
“我原以为你舍命相救,是为了向我讨一个人情——一个跟我的命一样有价值的人情。”她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讥讽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快就把这次救命的机会用掉。”
“两次。”贺兰斐仰面躺着想了一想,艰难地比划出两根手指,“挡箭是一次,背你是另一次。”救你是两次,人情也该是两次。
昭阳揉了揉眉心。这混蛋还能更不讨人喜欢一点么?
“喂,你还能走吗?”
贺兰斐苦笑:“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昭阳左手摁着右臂的伤口,漫不经心地说,“要不要猜一猜,哪边先找到我们?”
贺兰斐瞥了一眼她的伤口:“你受伤了?”
“跟你比起来不算什么。”昭阳说,“在马厩挨了一记蹄子。”
贺兰斐扬眉:“就算是陛下的人先赶到,我们这副样子也够麻烦的。”一个待字闺中的公主和一个声名狼藉的面首,孤男寡女在山洞中待了一个晚上,衣冠不整,旁人看了没想法才怪。
昭阳无所谓地说:“麻烦的人只有你!难道你以为如果我们两个只能保一个,陛下会选择你么?”为了保全她的名节和声誉,武曌完全有可能不让贺兰斐活着走出这个洞穴。
“或许,你低估了我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贺兰斐道,“要不要赌一赌,我能不能活着到洛阳?”
“我从来不跟人设赌注。”昭阳淡淡道,“曾经,没有人能给我任何东西;现在,我没有任何能给别人的东西。”曾经,她富有天下,只要有想要的,根本用不上赌博这样的手段,没有任何筹码能引起她的兴趣;而现在,她仅有的那些,每一样都输不起。
贺兰斐敏锐地觉察出了什么,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更,或者五更?”昭阳浑不在意地说。
贺兰斐望向狭长的洞口:“天快亮了。”
夏夜的蝉鸣此起彼伏,间歇传来夜枭的怪叫。一阵风吹过林子,树叶悉悉索索响动。这里太静了,静得连飞鸟扑腾羽翼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昭阳屈着腿,疲倦地靠着石壁,忽然问起:“你有怀疑的人吗?”这场刺杀来得实在太不寻常,没有任何先兆。如果不是她足够警惕,他们或许根本没有机会逃出来。
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好好去回忆每一个细节,搜寻每一个可疑的对象,可不管从哪个方向入手,都完全没有头绪。能接触到大唐精锐的骑兵装备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从这些人里找出一个能制造清河谷滑坡假象,还能让一帮亡命之徒毫无阻碍通过公验(唐朝的路检)……
到底会是谁,想要她的命?
“或许这些人针对的不是你。”贺兰斐支撑起身子,坐到了她旁边,“他们想截下的,也有可能是御驾。”
不,不是的。昭阳马上否决了这种可能。
如果这场刺杀针对的是武曌,不可能做得这么大张旗鼓。毕竟武曌的身边带着府兵三卫数百人,对方不可能派十几个骑兵直接冲进驿站砍杀——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清河谷塌陷,武曌也不会纡尊降贵住在区区驿站里。
贺兰斐道:“也许,是有人故意让这场刺杀看起来更像是……针对御驾?”
把刺杀公主,掩饰得像刺杀皇帝?谁会这么傻?
她看向贺兰斐:“你想到了谁?”
“这更应该问你吧,公主?”贺兰斐似笑非笑,“我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你还没有无辜到那份上。”昭阳道,“就算你救了我,也不能排除你的嫌疑。”
贺兰斐笑而不语。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梢,照进阴狭的洞穴里。
昭阳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贺兰斐正盯着她的脸看,“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他撒了谎。
昭阳随口说:“看起来像整夜没睡。”
被发现了呢。
昭阳拢了拢衣襟:“如果你现在能动了,就赶紧出去吧,趁他们还没来。等人来了,我会告诉他们,你昨晚一直在洞外面。”
贺兰斐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被她割成了碎布,平日要他就这么一副狼藉的样子被府兵的那些人看去,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但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也知道昭阳是在保护他,不得不乖乖听话。
“等等。”昭阳突然开口。
他以为她改了主意,回头殷切地望着她。
昭阳指指他胸前缠绕的绷带:“把这个留下。”
废话,她姬嫄陛下的亵.衣,怎么能被那些粗人瞧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