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疏星,夜风徐徐。
说是说共饮,实际上昭阳连酒盏都没和贺兰斐碰过,一个劲儿自斟自灌,没多久就去了小半壶。她的颊边泛起了浅浅的红晕,眸子亮得像能滴出水来,却满溢着伤感。好几次贺兰斐都以为她要哭了,可昭阳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当着外人的面哭出来?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手捂住了眼睛。
贺兰斐犹豫了一会儿,劝道:“这也不算什么大误会,只要解释清楚就行了。”
昭阳低着头,苦笑一声:“谁来解释,他,还是我?”
“这有什么不同吗?”贺兰斐轻声问。
昭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抿了一口酒:“我本以为只要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该发生的还是都会发生,如果我不变,他不变,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贺兰斐为她斟满酒:“那么从现在开始改变不就行了吗?”
“我尽力了,贺兰斐,我真的尽力了,我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昭阳的眼睛里除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奈,还有隐晦的沉沉悔恨,“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选择妥协、选择改变的一方会是这种感觉——无力、压抑、迷茫……而昀真,却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地狱里,陪伴了她整整十年。
她抽了抽鼻子。
“为什么非是崔竞不可?公主没有考虑过别人吗?”
“别人?”昭阳托着下颌,嗤笑道,“哪里会有别人?”
贺兰斐轻柔而又带着别样诱.惑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天下的男人,又不只一个崔竞。”
“对我而言,天下的男人分两种。”昭阳纤细的手指蘸了酒水,在案上画了一个大圈,又在大圈里画了一个小圈,认真道,“一种是其他男人,另一种是一个叫崔竞的男人。”她指指那个小圈,“所有我能考虑的人都在这里了,可是这里只能住一个人,你叫我怎么办?”
“一个人?公主的心也未免太狭小了些。”贺兰斐眯起眼睛,“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从古至今,就没有过从一而终的。”即便是武曌,也不例外身边的男人来来去去,昭阳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崔竞?
昭阳抚摸着胸口,“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怎么能同时分给那么多人?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又如何舍得叫他伤心难过?”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酒劲上头,脑子晕乎乎的。
贺兰斐走过来:“我扶公主回房罢。”
昭阳摆摆手示意不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猝不及防地一个踉跄,好在贺兰斐眼疾手快,及时用手揽住她的肩。
他轻轻叹息,崔竞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令人嫉妒!
崔竞不屑一顾的东西,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崔竞轻而易得的感情,却是他求也求不来的。一个是天上供人敬慕的明月,一个是地上任人践踏的污泥。如果可以,谁不想活得干干净净,昂首挺胸?谁又愿意自甘下贱,委于人下?
昭阳靠在他的臂弯里,半阖着眼,少了几分犀利算计,多了几分真实无奈。她不是万能的神,不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她也会烦恼,也会伤怀。此时她的眉头紧紧攒着,皱成了一个川字。
贺兰斐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把眉宇间的那道褶皱抚平。
*
翌日一早,昭阳一行人静悄悄地准备离开长安。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很久。
半袖问:“公主可是在等什么人?”昭阳没有回答。
贺兰斐心里却一清二楚,他的唇边没有了笑容,抿成了一条直线,良久才道:“时辰耽搁不起,公主还是尽早启程的好,那人……恐怕是不会来了。”
昭阳宿醉未醒,脑子晕沉沉的很不舒服,脸色也十分苍白,“他会来的。”
“他又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城。”怎么可能踩在这个时间到城门来?贺兰斐一点儿都不相信。
“他会来的。”昭阳非常坚定地吐出这四个字。
话音刚落,只听车外一阵马蹄飞扬,昭阳头一抬,倏地掀开帘子,望着来人。
崔竞骑着他的飞云骓一路疾驰,“吁——”地喝住马,恰好停在她的车舆旁。他俊秀的脸庞满是汗水,喘着粗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眼中的不安和仓惶尽去,像卸去了一块沉沉的石头,重重地舒了口气,只拿亮晶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昭阳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坠地了,满腔郁气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他从高大的马上俯身凑上前去。
昭阳双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为他擦去额上的细汗,手指抚过他浓墨般的眉目,“延秀,对不起。”
他愧疚地说:“是我该说对不起。”
昭阳摇摇头,“不,以后所有的道歉都由我来说,你不用说。”
崔竞以为她还在说气话,忙握住她的手:“这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没查清楚就向你发脾气,不该那么莽撞地去指责你,我……”
“我没有赌气,延秀。”昭阳郑重地说,“很多事情本就无所谓对错,或许只是一言不合、各持己见,待到那时,我会先妥协,我会先说‘对不起’。如此,世上便无事能我们拆开!”
这就是她考虑了一个晚上的结果。
崔竞闻言一震——昭阳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只依靠一个人的一味退让来成全?
他当即便想提出异议,可还不等他多说什么,昭阳已经微笑着向他道别:“我先走了,你在长安多保重。”还是原来那个昭阳,可分明有什么情绪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崔竞略显迷茫地看着昭阳一行远去的车影,在城门口停留了很久、很久。
*
薛咏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从天上掉到地下只需一日,从地下回到天上,不,不是天上,是九霄云上,也只消一日。他的人生忽然发生了宿命般的转机,前一天深陷在家道中落的恐惧中,第二天就已经成为了安乐公主的准夫婿。
安乐不是那种守着贞洁寻死觅活的女子,哭过闹过后,再一端详薛咏,发觉他长相性格都不差,加上嘴巴甜言蜜语厉害,心里也就有了三分顺从。
韦氏气得嘴巴直哆嗦:“你可知那薛咏是什么人,薛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咱们现在把此事压下来,长安城里风风雨雨传个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亲事推个三两年又如何?你还愁自己嫁不出吗?”
安乐想起薛咏跪在她脚下,哭诉对她爱慕之情的模样,颇有些不舍:“可女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薛咏那猪狗辈!不把他千刀万剐已是格外开恩,哪里能让你真嫁给他?”韦氏恨得牙痒痒,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奸.淫公主的宵小之徒不处以极刑,反倒名正言顺地做起驸马?
而且薛家是个什么光景,长安城里的笑柄!安乐可是她的心头肉,莫不成嫁要到这样的一个婆家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