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起云涌,洛阳倒是太平无事。
冯小宝的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连太子李竑也不过是慌张了一个晚上就醒悟过来,轻飘飘地把事情踢给了刑部。刑部两日的功夫就把案子定死了——冯小宝私自逃出白马寺,被车夫见财起意惨遭灭口。
武曌不开口,下面的人也识相地不多嘴。一时间,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过冯小宝这个人似的。坊间有些传闻的,也给安乐的丑事冲刷得干干净净。
武曌对昭阳的做法很满意。过程越简单,留下的痕迹就越少,但个中道理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明白的。昭阳深谙其道,处理得非常老练,堪称滴水不漏,没有任何把柄可以给人抓。
她更信任昭阳了,而昭阳也确实没令她失望,提出的不少政见都让人眼前一亮——毕竟有为帝十年的经验在那里撑着,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不是?武曌私底下和慕容嫣感慨:“若昭阳身为男儿,朕何愁社稷不兴!”
慕容嫣捂着嘴笑道:“这话换作旁人说还好,怎么就从大家您金口中出来了?”
武曌一愣,继而拊掌大笑起来。她顿了一顿,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听说安乐定了亲?”
慕容嫣道:“不过前两日的事,是薛家的郎君……”薛是李唐大姓,朝中姓薛的官员不在少数,她还待要细说,武曌已经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停下:“一个个年岁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朕懒得管也懒得听,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是。”慕容嫣没往下讲。
此时,昭阳正在贺兰斐家的亭子里同他对弈。
现在两人的交情也算是在武曌那里报备过,十次见面倒有五六次是正经登门拜访,至于剩下的嘛,还是劳烦贺兰府监“放低身段”了。正经登门得有个由头,昭阳找的理由就是棋逢对手。
实际上,贺兰斐也确是个很不坏的对手。他棋艺不高,磨功却很厉害,一局棋能硬生生磨叽上一两日。昭阳攻势凌厉,棋风狠辣,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对手,别有一番新鲜感。
刚开始只是借着这个名义见面议事,后来昭阳的棋瘾被勾了出来,反而主次颠倒变成了来对弈顺带商量点事情。
贺兰斐窥着天色不早:“公主差不多该回府了。”
昭阳哪里肯依,不耐烦地敲敲棋枰:“别啰唣,下完这局再说。”
可贺兰斐坐在那里就是不动。
她攒着眉抬头,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正欲发作,但还是静静气压了下来,起身拿扇骨指着棋面,叮嘱道:“仔细封好了,别动我棋子。”
贺兰斐微笑着送她出门。
今日这局棋没下完,昭阳明日搁不住,铁定要巴巴地上门来。嗯,明日晌午收了官,估摸着天色尚早,她还会要求再来一局;再像今日这样如法炮制,赶在傍晚送客,那她后日也得来……
*
昭阳翻来覆去别扭了一宿,翌日一早还不及天大亮,就匆匆忙忙跑到贺兰斐府里去了。
谁知贺兰斐竟然人不在。
下人答道:“郎君昨夜给宫中急召走了。”
昭阳好不扫兴,棋瘾上头,比起毒瘾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心里像有只猫在挠爪子,痒痒得厉害,忍不住说:“我在亭子里等他,人一回来就让他赶紧过去!”
贺兰府的仆从和她的贴身婢女都吓了一跳。除了武曌,普天之下怕是还没人敢让昭阳等呢!
“不敢,不敢……”贺兰府的人满脸诚惶诚恐。
“公主,使不得!”半袖也赶忙劝阻。
昭阳才不理会他们,背着手就往那亭子方向走。
有个脑子颇为灵光的管事一见这架势,连忙吩咐下人:“赶紧去宫里知会郎君一声。”那下人应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昭阳看着气定神闲,实际上心里早已冷笑连连,就差掀翻席案走人了。
她可是个前世今生都万万人之上的主,连让别人等着她都是无上的恩赐,何时等过别人哪怕一盏茶的功夫?今天竟然破例在贺兰斐这厮身上了!只是刚刚还在下人面前夸口,说要等到人回来,没一会儿就食言而肥,她面子上过不去啊!
明知道我在这等,还耽搁两个时辰,贺兰斐你丫的你敢回来试试!
一个下人急腾腾小跑过来,回禀道:“公主,郎君回府了。”
昭阳也坐不住了,青着脸站起来,僵坐久了双腿麻木,险些一个踉跄,还好有半袖搀扶着才没摔下去。她讥嘲道:“贺兰府监回府,本公主得亲自相迎才行呀!”
她满怀怨怼,准备了一肚子恶言恶语,走到前厅时,看见的却是这样一幅景象——
软成一滩烂泥的贺兰斐被两个下人搀着,半拖半拉,脚步虚晃。时值深秋,寒风瑟瑟,所有人都是棉衣上身,他却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霓裳,冻得双唇青紫,手脚俱颤。他的脸上搽着粉,白得像个鬼,此时被冷汗打湿就更显得狼狈不堪,间色斑驳,连睫毛都糊成了一团,睁不开眼睛。
浑身骚臭的酒气和脂粉味,隔着老远还能闻到。
昭阳就这么站在正厅门槛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一个小厮臂弯里挂着件披风,匆匆跑进门,想为贺兰斐披上,却被他狠狠地一把推开:“滚——”
那小厮为难地看看手里的披风,又看看贺兰斐,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只白皙无瑕的柔夷伸到了他面前,“给我吧。”
他听到这个声音,忙垂下头不敢看,略一踌躇,还是把披风递给了昭阳。
昭阳接过披风,从背后“唰”地盖在贺兰斐身上。
贺兰斐不知是她,愤怒地把披风一下子掼到地上:“我叫你滚没听见吗?”
昭阳凉凉地道:“捡起来,自己穿上。”
他听到她的声音,猛地一回头,勉强睁开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昭阳说不清那双媚极了的桃花眼里到底有什么,迷茫、羞耻、愤慨、悲伤……他的眸子漆黑,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泫然欲泣,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来?我不想你看见我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