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小厮左右窥着两人的神色，悄悄地把地上的披风拾了起来。
昭阳顺手就把那披风夺过来，劈头盖脸砸在贺兰斐头上，“不想给我看到，就遮严实了。”一面对贺兰府的下人厉声喝道：“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你家郎君带下去洗漱干净！”
昭阳平时显得温和近人，真发起脾气来却是不怒自威，叫人胆战心惊。立时有两个下人惶恐地要把贺兰斐扶下去，也不敢揭昭阳甩在他脸上的披风，就任由那上边的流苏垂到他膝前。
贺兰斐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纤细的腕子，略带恳求道：“别走，好不好？我马上就出来。”
明知他眼睛看不见，昭阳还是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拂开他的手，“我没有等人的习惯，今日已为你破了例，别再得寸进尺……你，还是去好好睡一觉罢。”
说罢，带着一众婢女转身离去。
贺兰斐痴立在正厅中的影子，被日光拖得修长而单薄，仿佛一吹就倒的纸片。
*
昭阳夜里卸了妆容，坐在铜镜前。她生性畏寒，还不到隆冬就已在房里燃起来了火盆，镜面被袅袅雾气所侵，映出的画面十分模糊。
半袖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揩着镜上的白雾。
昭阳望着镜中逐渐明晰的清丽五官，若有所思：“半袖，你说人的皮囊算是个什么东西？分明只是摆设，眼睛一样是眼睛，鼻子一样是鼻子，怎么生下来就能分出丑美，人人都想指着这张脸过日子呢？”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话虽如此，但世人总是爱慕美的，厌恶丑的。”半袖叹道，“公主是今日见了贺兰府监，故有此一问吧？”
两世生在帝王家，比起相貌，人们更关注的是她手中的权力和身后的背景。她的一言一行皆有起居舍人记录在册，唯独容貌却是一笔带过，不过“气度芳华、资仪不凡”含糊不清的八个字。
半袖将她的首饰收到妆匧中仔细锁好，小声道：“奴婢斗胆说句逾越的，公主还是少和那边来往的好……公主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卫国公府家风严谨，倒不怕他们敢给您眼色，只是万一被人拿住了话柄……”
昭阳蓦地起身，扯过金丝楠施木上的貂绒斗篷，“我要出去一趟。”
半袖诧异道：“现在？可是天色已晚……”
“屋子里实在闷得慌，我去院子里透透气。”昭阳自己细丝慢理地系好了斗篷带子。
半袖忙站起来：“那奴婢叫上人陪公主一起去吧。”
昭阳摆摆手：“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半袖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昭阳径直出了门，生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她，半晌不敢跟出去。
*
昭阳撩开灌木，果见贺兰斐抱着腿一动不动坐在墙边，他蜷着身子缩在阴影中，整张脸埋在膝盖里，看着仿佛被主人家遗弃的小猫小狗。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嬉笑怒骂的是他，冷漠深沉的是他，现在装成一副可怜兮兮模样的还是他！
昭阳拿脚尖踢了踢他胳膊，“别装死了。”
贺兰斐慢慢抬起了头。皎洁的月光下，他那张本就极其艳丽的脸简直是美得惊心动魄，眉如黑墨，眸如点星，唇色殷红得像含着一缕血——哪里还是人，活生生一只披着画皮的妖孽！
昭阳不禁头皮发麻。
这只妖孽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昭阳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喝道：“你看我作甚？”
贺兰斐听到这话，于是垂下了眼，长睫搭在眼睑上，一颤一颤，怪惹人的。昭阳毕竟也是人肉长的心，又向来吃软不吃硬，想到昀真素日安抚雪衣娘的情景，便学着上前，摸了摸他的发顶，僵硬地安慰道：“别哭了。”
贺兰斐猛地拍掉她的手，仰首瞪着她：“你胡说什么？”
昭阳尴尬地收回手：“没哭啊？”
“不用劳烦公主操闲心。”贺兰斐别扭地偏过头。
昭阳奇道：“那你跑我院子里做什么？”
总不能说是和她赌气吧，贺兰斐木木地说：“图凉快。”
凉快？这个天？一阵寒风呼啸，昭阳紧了紧斗篷，打了个哆嗦，“要是我一直不来，你就准备在这里待一宿？”
贺兰斐没有做声。
“别逞脾气，赶紧回去洗洗睡吧。”昭阳抄着手，没好气地说。
他低头问：“那公主为什么要来？”
“你冻死了谁帮我做事？”昭阳理直气壮。
贺兰斐声如蚊呐，还带了一点自嘲：“难道不是同情怜悯？”
“同情？”昭阳嗤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同情你？这天底下多得是出身困顿，家境贫寒的人，你起码还有点脑子和长相。要是你也可怜，那叫那些连脑子和长相都没有的人怎么活？你或许确实过了十多年苦日子，可他们得过一辈子呢！”
“你根本不懂……”贺兰斐喃喃。
“我当然不懂。”昭阳坦然道，“我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人人巴结，这辈子也没正经看过谁的眼色，我为什么要懂这些？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讲给你听，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压根就不会可怜你！所以不管你今晚是冲着什么来的，几分真几分假，都把心思收回去。”
贺兰斐唇角一掀：“那你觉着我是冲什么来的，几分真几分假？”
“我怎么知道？”昭阳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说你是假的吧，图什么呢？说你是真的吧，又图什么呢？”
“我图什么，公主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昭阳皱着眉，“荣华富贵，从龙之功。”这个答案不是他亲口一字一句吐出来的吗。可是贺兰斐最近的所作所为，真的有点让她弄不明白了，除了这些，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贺兰斐扶着墙站起来，“如果我想要的更多呢？”
“更多？**美妾，儿女双全？”昭阳的神情不无讥嘲。
“嗯，对了。”
她以为他又在开玩笑：“有了前者，还怕没有后者？”
贺兰斐淡淡道：“如果二者只能择一呢？”
“让我选？我和你可不一样。”昭阳秀眉一挑，“从来我想要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失手过——鱼与熊掌，我向来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