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真从不会问她,在她心中,他和江山孰轻孰重;她更加不会追问昀真,如果她不是皇帝,他还会不会爱她——因为没有意义。江山、美人,于她而言本就是一体的。没有江山,美人早已花落旁家;没有美人,至尊的王座也未免太过寂寞。
弦月如弓,满地霜白。
昭阳修长纤瘦的背影踱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芒,好似伸手可触,却隔着巨大的鸿沟,让他终其一生,也无法接近。
*
转眼便要进入十二月,再过月余,御驾就要回长安了。
腊月前后是一系列祭祀天地、接见外臣的活动,武曌不在,一切都要李竑拿主意,再加上安乐公主的婚事,他上上下下忙得焦头烂额,一刻都不得停歇。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半夜却猝不及防被身旁的韦氏推醒。
韦氏烦躁地问:“安乐的婚期究竟什么时候定下来?”
“总得等孙家那边先退亲吧。”李竑半梦半醒,含含糊糊地答道。
“他们孙家等得了,安乐的肚子可等不了!”韦氏恼怒地坐起来,把被子一掀,“女儿都成这副德行了,你这个做阿爷的,倒是一点都不上心!”
李竑冻得一个激灵,蓦然瞪大眼睛:“你——”
“我怎么了我?”韦氏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李竑一下子软了下来,“我的意思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咱们急是急不来的,只能小心为上。陛下那边,要是清楚了个中的关系,不动怒是不可能的了。这节骨眼上,咱们如果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咱们安乐怎么办,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嫁出去?”韦氏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她嫡亲的女儿,一国公主的大婚,反倒成了见不得光的事。这孩子自幼跟着他们在房州吃苦受罪,现在连风风光光以公主之礼出嫁都成了奢望,叫她如何不心疼?
韦氏的眼眶登时红了,背过身默默抽泣起来。
李竑赶忙坐起身,揽着她的肩,劝慰道:“安乐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疼惜她?她受了委屈我心里清楚,日后再多多补偿她就是了。”这日后,指的自然是身登大宝之时。
韦氏眼珠子一转,却哭得更厉害了:“你说得倒轻巧!我膝下没有儿子,将来你若是撒手去了,我同你一世夫妻,在房州那些年什么样苦日子都一起过来了,难道还自己能独活?当然是三尺白绫,跟着你走。只是可怜了安乐,上头没有个亲哥哥,还指不定怎么被人家欺负呢!”
李竑听她提到在房州的日子,神情就更柔和了几分。韦氏当年也是出生名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可是自和他到了房州后,事事操劳,才三十多岁就生出了白发。他曾私下对韦氏发誓:要是有朝一日能复位,必当任她所为,不加禁制。
“胡说!”李竑好言安抚,“愍儿难道不是安乐的亲兄长?他一直由你抚养长大,尊你为母,怎么会不善待安乐?”
“毕竟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现在看着好,将来如何还不一定呢。”韦氏垂泪道,“愍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自回长安住进了郡王府,也不常来我这里走动了。我怕他胡思乱想,向来不敢拘着他,可听说他好几次还是在人后说我管他管得紧,平日里偏心安乐……”
李竑怒道:“竟有这样的事?这个孽子!”
“我含辛茹苦把他带大,可终究不是亲娘。”韦氏嘤嘤哭道,“要是润儿还活着,现在也该知道护着阿娘和姐姐了……”李节润那时在房州生了天花,缺医少药,活生生夭折掉了。这是李竑的一桩心病,每回韦氏一提起,他就几乎是有求必应。
李竑果真一脸愧疚:“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韦氏提议道:“咱们把九郎接回来怎么样?”
“九郎?”李竑险些记不起这个从小就被过继走的儿子,许久才道,“你说的是羿儿?”李节羿被过继给成平王后,改名作了李玄。
“当年把九郎过继到成平王府,一是因为成平王无子,咱们尽了兄弟之谊,二是孝宗皇帝还在世,你不过顶着个藩王的头衔。如今可不一样了,成平王的儿子多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他的爵位也不可能平白给九郎继承;况且待到陛下百年之后,咱们府中的孩子就都是天家血脉了,焉能流落在外?”韦氏继续吹枕边风,“九郎从小聪明乖巧,回来之后,也可以代替愍儿在我房中尽孝。”
李竑听得也有几分道理,又觉得不过是件小事,便干脆地顺了韦氏的意思:“你拿主意就好。”
韦氏这才脸上有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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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长安城中另一对身份显赫的夫妻也没能安然歇下。
孙氏心里越想越窝火,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安稳,索性把崔允摇醒,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你说薛咏那副模样,凭什么就能尚公主呢?咱们儿子一表人才,谁人不夸,偏偏婚事上就是这般坎坷!”
崔允甩手翻了个身,“深更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我想不明白,就睡不着觉。”孙氏气闷道,“咱家儿子论长相,论家世,论才华,哪一点比不上薛七郎?怎么安乐公主就瞎了眼挑中了那人?”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觉着咱家儿子天底下最好,人家说不定压根看不上眼呢!”崔允凉凉地讽刺道。
孙氏气恼,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有这么说自家儿子的吗?”
“要我看,那安乐公主还真就不是个好的,你不听听外面传成什么样了?如果延秀真把这样的女人娶进门,我反而要气他不长眼睛呢。”崔允不屑道,“婚姻之事,一时风光无两有什么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瞧着那安乐公主和薛咏就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孙氏还是没法就此打住:“要不咱们再试试昭阳公主?既然延秀中意,就让他如愿以偿好了。”
要是延秀中意的不是昭阳公主,你能让儿子如愿以偿?崔允撇撇嘴:“千万别!昭阳进了门,咱们一家的安逸日子也就过到头了,我老头子还想颐养天年多活些时日呢!”
“就你胡诌!人家也尚了公主,怎么还好好的?哦,到延秀和昭阳这儿,就不得安生日子了?”孙氏就不信这个邪。
“那能一样吗?你瞧着安乐和昭阳都是公主,内里区别大了!唉,跟你个妇道人家说不明白!反正我话撂这里,延秀的婚事你眼光放低些,尽量往那些安安稳稳的府里挑。俗话说,嫁女儿要高嫁,娶媳妇要低娶,这话有理!”崔允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当真以为昭阳公主进了门,会把你当婆婆顾着,让你给她立规矩?不让你给她端茶送水算客气的了!”
孙氏听他这么一说,算是彻底歇了这心思。重新躺回榻上,却盘算起了前几日一个老姐妹给牵的那条红线。
当时她眼里盯着安乐公主那边,寻思着对方不过尔尔,没往下接话。现在想来,再相看相看也不吃亏。
唉,那小娘子是谁来着?武氏的一个旁系,封了个县主——封地好像在新安。
对了!是新安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