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申时还有一刻,天空忽然昏暗了下来,没多久便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窸窸窣窣,像撕烂的薛涛纸被风鼓吹起来,云浅色的纹路,精致剔透,再怎么是木芙蓉粉末研制,也难逃碾落成泥的命运。
慕容嫣站来廊下,望着被宫人清扫出去、灰扑扑的雪渍,无法避免地联想到了自己起起伏伏的小半生。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眼看着它消融在掌心中,才略略有点欣慰——与其陨落,不如夭折。
远远地,一个身影擎伞翩跹而至,锦衣鹤麾,恍若谪仙。
贺兰斐在庑廊下收了伞,抖落袖间的盈盈白雪,瞥一眼身后巍峨沉寂的宫殿,问道:“还没出来?”
慕容嫣颔首。
昭阳进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贺兰斐伫立在她身侧,沉默良久,方道:“阿瞳,我是不是走错了路?”
“怎么会?”慕容嫣轻声道。
“阿瞳,我找不到在她身边的位置,她或许……并不那么需要我。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以为只有我独具慧眼,可事实上,她周遭好像还活跃着很多人,我知道,不知道的。有人为她出谋划策,有人为她收集情报,有人为她出生入死。那我呢?我能干什么?”贺兰斐的眼神略显迷茫。
慕容嫣几乎要将狄怀英的事脱口而出,她多么想告诉他,即便你为昭阳公主做到了所有,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永远不会被她放在心上!阿斐,你走吧,趁这一切还没有不可收拾之前离开,就像我原先期望的那样!
可慕容嫣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还必须昧着良心把他留在昭阳身边,劝慰他:“公主需要有人在陛下面前为她说话,这个人非你不可。”
贺兰斐没有接话,他心里想的是——如果等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有人在陛下前为她说话了呢?如果有一天陛下喜新厌旧了呢?如果这个人不是非他不可呢?如果……
*
武曌上上下下端详着眼前高贵修长的少女,像是第一次见到她,又像是重新认识了她。她的昭阳,什么时候,在她目光没有触及的地方,长成了这副模样?这是在她怀里娇声娇气的幺女吗,是她曾经爱惜又怜悯的妞妞吗?
——及地的玄色斗篷,勾勒出颀长的身姿,团簇在貂绒中的秀美面庞,纤小而冷峻,肌肤如雪,凤眸飞扬,熠熠生辉,顾盼间自有气度芳华。
武曌凝视她许久,仿佛时光倒流,生生对上了镜中年轻时的自己,相似的眉眼,同样的骄傲。
昭阳,甚至更胜于她。
“陛下。”
这个少女唤她陛下,从那殷红的薄唇中,吐出来不再是娇滴滴的阿娘,而是陛下。
昭阳捧着一卷文书缓缓走近,屈膝将册子举过头顶,奉送到她面前。
此时整个大殿内只有她们俩人,武曌岿然不动,她便一直这样举着。
满室寂静,连炭火细微的烧灼声都清晰可闻。
“这是什么?”武曌面无表情地问道。
昭阳朗声道:“这是来俊臣多年来作奸犯科、霸占民田、夺人妻女、买卖官职、收受贿赂、欺君罔上、伐除异己、结党营私的罪证。”卫遂忠的册子,终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所以你便杀了他?”武曌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日会用这般冷漠的语气质问昭阳。
昭阳抬首,淡然道:“是。”
“啪——”
武曌猛地起身,抓起昭阳手中的文书,狠狠抛出去,砸在一根柱子上。她一手撑着案几,一手扶额,愤怒地喘着粗气,道:“朕对你太失望了!来俊臣有罪,你没有罪吗?来俊臣欺君罔上,你又背着朕做了什么好事!你骗了朕!这才是真正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她本以为昭阳会下跪乞罪,可谁知昭阳就这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武曌严厉道:“你为何不跪?”
“女儿没有错,为何要跪?”昭阳目光灼灼,毫无畏惧地望向她,“来俊臣以逼供为趣,以施暴为勇,以杀人为乐,以作恶为荣,全然无人性可言。我虽身在深宫,也听闻来俊臣与司刑评事共同撰写了《罗织经》,实际上就是教他们的走狗如何编造罪状、安排情节、描绘细节,陷害无辜。他们还争相发明刑讯办法,如“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名目繁多。
凡是与他们作对的朝臣,他们就假借陛下的名义,用种种手段构害其全家。长此以往,损害的哪里只有他来俊臣的名声?此等贼人不除,江山如何稳固,民心如何归一?”
武曌一惊,倒不是她不清楚来俊臣的所作所为,而是被昭阳一往无前的气势所动。
昭阳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坦然道:“陛下不用猜测了,没有任何人怂恿我来做此事,全是出于我一人的意愿,若陛下决意要罚,便罚我一人罢。且让儿臣也来做一回魏公,说几句大不韪的话——来俊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的纵容,无关他人!”
“你!”武曌何曾听过这样难堪的指责,还是出于自己的女儿,当即猛一拍案,对她怒目而视。
“即便陛下要罚我,也且听我说完这几句!”昭阳傲然道,“来俊臣办案,不问是非,向来只是揣摩陛下的意思。案子想办成怎样,都是看陛下的脸色来的。所以,这些案子,根本信不得的!儿臣听闻东汉末年有钩党,臭名昭彰,百姓发指,现在也有‘钩党’,就这在来俊臣那里,换了个名目,叫做‘罗织’而已。
来俊臣这些年诬告了多少人谋反罪?一千六百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本就该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儿臣敢以身家姓命担保,与陛下打个赌,谁也不想谋反。那些以谋逆被定罪的李姓子弟和文武朝臣,都是所谓的“官逼官反”,是陛下您自己逼出来的。如果您不去逼他们,不任用来俊臣这种人,他们太平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选择去谋逆?
犯圣颜者犹可活,犯众怒者不可留。来俊臣惹来群臣死谏,可陛下犹自要护着他,这又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