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进宫去见了武曌,眼下一圈青黑看得人心疼。
武曌叹息道:“是卫国公亲自来求的新安县主……崔家郎君终究不是你的缘分,你还是罢了这心思吧。”
昭阳低头,红着眼眶道:“女儿昨日已经和他讲清,以后……我与他不会再相见了。”
武曌满意地点点头,暗赞她懂事晓大体。再联想到东宫那位不管不顾,一哭二闹三上吊嫁到薛家的安乐公主,更是欣慰了几分——安乐下嫁薛咏的事,她也是回长安后才知道的,当时气得差点要下令让安乐出家做女冠,还是因李竑苦苦求情才勉强认下。
好在原先给薛咏和昭阳的赐婚只是暗地里透露了些风声,没有真正下旨立召,不然这姑侄同许一人的丑闻闹起来,不但是她,整个皇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李竑和韦氏这对夫妻,瞒着她就办了这么件大事,真是为了一个女儿,把母子之情、兄妹之义都全然抛到脑后去了!一点轻重都没有!
武曌赏赐了昭阳好些东西作为补偿,又拉着她说了许多体己话,才放她出宫。
昭阳步出大殿,恰好撞上慕容嫣捧着文书进来。
两人只对视了一眼,就默默各自移开了脸。
昭阳从宫里出来,没有回府,而是坐着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来到东市一处酒肆。沿街叫卖酒水的胡姬顶着凌冽寒风,裸露着如玉的臂膀,笑语铃铃。一派新年喜庆的忙碌中,刺骨的寒气仿佛也消除了不少。
“那些女人,就这么好看吗?”昭阳解了披风坐下来,顾自斟了一盏酒。
窗边的少年慢慢回过身来,朝她笑了笑:“自然不及姑姑。”把一国公主和临街胡姬相提并论,若是和他较起真来,岂不是气都要气死?
昭阳夹了一箸切鲙,道:“这个节气还能吃到这般新鲜的鲙丝,难为你了。”
“姑姑喜欢就好。”李玄坐在她的对席,笑吟吟道。
“我今天不是和你探讨吃食来的。”昭阳道,“昨夜发生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
李玄颔首。
“依照我和狄老的协议,如果崔竞另娶她人,这场交易就不再成立。”昭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我现在不打算这么做。而且我猜想,狄老大概也不愿意看到一切前功尽弃吧?”
“这些事,不是小侄能插手的。”李玄含蓄地答道,完全不显山露水。
昭阳淡淡道:“实话说吧,我不信任慕容嫣。你去告诉狄老,我要把联络人换成你。现在你可以插手了吧?”
李玄这下倒真有些吃惊了。
换掉慕容嫣?慕容嫣的作用比起他来,实在大得太多!没有人会傻到丢掉这样一手好牌!
“让狄老也小心慕容嫣这个人,具体的情况我不能透露太多,但她确实可疑。”
除夕夜宴上,只有她一个人的酒水有问题。贺兰斐虽然出入禁宫无忌,但并没有能干预内廷的实职挂在身上,绝对是有人里应外合,帮他做了手脚。虽然如今只是猜测,但慕容嫣确有被怀疑的价值——最近她提供的消息也好,旁敲侧击的言语也罢,比起从前都少了一倍不止,也几乎没有再邀她私下见面。
“那姑姑您的意思……”
“崔竞,我是不会放手的,即便他与武沁乐成了亲。”昭阳抿唇,寒气逼人道,“也请你转告狄老,我们的交易还没有取消,我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也拜托他——不要再触及我的底线!毕竟在这桩交易里,他得到的,远远比我得到的要多。”
两人出了酒肆,昭阳临走前,突然想起来什么,折过身对着李玄叮嘱道:“还有一件事,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李玄乍一听闻那人姓名,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最终还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为她办妥,请她放心。
昭阳上了马车,安钰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接下来是要回府吗?”自从出了半袖那档子事,连她都能感觉到,昭阳时时在防着她们。除了梳洗伺候,她很少再会把她们带在身侧,特别是外出见人的时候。
府中的奴婢不得不如履薄冰地过日子,气氛和年前有天壤之别。
昭阳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去西明寺。”
*
“圆悟大师。”贺兰斐端重地向面前静坐的老僧行了一支合十礼。
圆悟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随手指了指跟前的草席,喑哑道:“来了?坐吧。”这般寒冷的天气里,他的屋中连炭盆都没有燃,和冰室无异,他却只着了一裘单薄的僧衣,眉眼肃静地坐在草席上,仿佛一尊永远不用畏惧寒暑的佛像。
贺兰斐身上却穿着华丽的狐绒皮裘,美艳得像桂宫里的仙人。
两相对比,实在让人有些看不透。
圆悟上了年纪,眼睛逐渐看不到了,他把一卷经书递过去,“从第三节起,给我念念。”
贺兰斐是读经书识字长大的,四书五经结结巴巴念不通畅,更加拗口枯涩的经文读来却行云流水——
“人身难得,如优昙花。得人身者,如爪上土;失人身者,如大地土;人身难得,六情难具,口辩难中,才聪难致,寿命难获,明人难遭,直言难有,大心难发,经法难闻,如来难值……”
圆悟做了个休止的手势打断他,“你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兰斐道:“自然。”
“你在佛前长至十岁,我本以为已经足够消除你前世的业障,谁想竟还是引你走上了邪路。”圆悟叹道,“人身之难得,譬如盲龟在海上得遇浮木;富贵之易逝,好比流沙行水。你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始终不得参悟。你十岁时,我欲化你入佛门,你说‘尘缘未了,荣华未得’,执意不肯。此后即使颠沛流离,几些受辱死去,也不愿再回到佛门。如此,近年来却频频烧香拜佛,又是所为何事?”
“无他,心中有愧。”
圆悟问道:“既有愧,何不回头?”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贺兰斐道,“佛能渡众生,却不能渡我。我唯有自己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