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寺的小僧都已识得了昭阳的脸,毕恭毕敬地合十行礼。同以往一样,昭阳在上完香后,便提出要去后院看御衣黄。小僧心里奇怪得很,这位贵人每次来,除了捐香油钱,让他代为上香外,连参拜佛像都不干,只是要求在后院静坐一会儿。可那早已枯谢的牡丹枝干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还不如等到开春再来。
话虽这样说,人家既然慷慨解囊,他也不可能拒绝这样合理的请求。
因前几日又下了场小雪,满院的牡丹更是邋遢狼狈得不成样子,小僧见状,生怕她怪罪,颇为羞赧道:“本寺照料花木的师兄近日偶感风寒,所以……”
昭阳摇摇头:“无碍。”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有礼有节地退出了院子。
昭阳命人在廊下备了席案,独自坐下,静静地望着御衣黄的残枝出神。
或许这世上的一切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本以为上天把崔竞带到她身边,是为了让她弥补前世的过错,一偿夙愿;可是自从贺兰斐出现,这局棋就被搅乱了,越走越令人迷惑,越走越举步维艰。
先是对方的有意接近,接着是那场驿站刺杀,然后是合作和决裂。有一段时间,他们竟然险些成为了半个朋友,想想真是……他临阵倒戈,破坏了她的全盘计划,毁掉了她和崔竞的婚约,甚至不惜用那样的方式羞辱她,难道真的不畏惧她的报复吗?
关于贺兰斐,她有太多的疑团没有解开。
在寒风萧瑟的院子里坐了个把时辰,眼看着日薄西山,她才缓身站起来。
*
“不是佛不渡你,是你不肯放过自己。”圆悟平心静气道,“善恶终有果,明知有愧仍执意为恶者,比之无知而为恶者,业障更甚百倍。我赠你《大云经》本意是劝你淡薄心性,你却用它颠倒黑白,攀附富贵。此后,你若来西明寺,不必再来此处。要想见我,便等待你破了心魔,有意云游普度的那一日再来罢。”
说罢,下了逐客令,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出厢房。
贺兰斐走在山门的甬道上,反复思索着圆悟的那番话。
昭阳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两人不期而遇,目光撞了个正着,恰如针尖对麦芒,仿佛两团沉在冰里的火。
“公主。”贺兰斐先开的口。
昭阳连敷衍的笑都没有,淡淡地问候道:“贺兰府监。”
“在下有话要说,可否请公主屏退左右?”
昭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安钰她们使了个眼色,后者识相地退开十丈远。
“说罢。”她的面色沉静如水。
贺兰斐道:“卫国公世子和新安县主的婚事势在必行,公主应该清楚这一点。依照陛下言出必行的性子,就算是狄相亲自出面,结果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既然都提到了狄怀英,昭阳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她不会愚蠢到去问他,是谁把事情透露给他,但却隐隐感觉到,或许还是和那个幕后之人脱不开干系。
但贺兰斐敢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还是让她十分恼火:“贺兰斐,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公主莫不是忘了,还欠着斐一个救命之恩?”他指的自然是驿站遇刺时,在洞穴中的那次。
昭阳啼笑皆非,这就是他挑衅她、侵犯她的依据?因为认定她不会食言杀他?
太天真了!
一言九鼎?不,那可不是她!
“贺兰斐,只要我愿意,随时随地都能下决心杀你!”好教他知道,当人被触到底线的时候,是根本没有信义可言的。
“既然如此……”贺兰斐伸展开双臂,似笑非笑,“那公主现在就杀了我如何?”
昭阳眯起眼睛:“别以为我不敢。”
“斐从未这样想过,天底下还有公主不敢做的事吗?”他反手把随身别在蹀躞上的匕首抛给她。
昭阳利落地接过匕首,指尖划过其上镶嵌的红玉,扬眉道:“我说过,留你一条命,但你的眼睛,你的舌头,你的双臂,和你的……凡是碰过我的地方,最好还是乖乖交出来罢。”
贺兰斐哈哈一笑:“那公主可得把我的皮肉心肝都挖走才行。”
“心肝?只怕我剖开了你的肚子,里边空空如也,早就被狗叼走了!”
两人的对话如此恶毒,可面上却相互带着笑意,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丝毫没有引起外人的怀疑,连最心细的安钰也完全没有发现半点异样。俩人不得不各自暗赞,对方确是做戏的高手。
昭阳有条不紊道:“听闻你六岁丧母,八岁丧父,在此间寺庙待到了十岁才离开,十二岁入了永静候府,数次辗转易手被送到了掖庭,才能得蒙陛下恩赐?”
这些话虽是事实,却很有些折辱人的意味,贺兰斐的脸色自然不好看。
“你入掖庭是圣历四年,我没记错吧?”昭阳若有深意地一笑,“怎么这么巧呢,听说慕容内舍也是圣历四年进的宫,你们该不会从来没有见过面吧?”既然贺兰斐知道了狄怀英的事,没理由不知道慕容嫣的身份,可他却没有提及慕容嫣一个字,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她从前让武祺光分别调查过贺兰斐和慕容嫣。贺兰斐的资料倒是很齐全,可慕容嫣的除了入宫年月和历任女官的时间外,一片空白,好像这个人在入宫前后都是不存的一样,不排除狄怀英动过手脚的可能性。当两份资料同时摆在她的案上,她不经心地一对照,就发现了些令人不由深究的东西——
贺兰斐和慕容嫣同是圣历四年入的宫。
慕容嫣神龙元年三月开始跟在武曌身边,次年九月就做了内舍;贺兰斐神龙元年五月入的控鹤府,次年十月晋升为府监。同一年入宫,同年在御前崭露头角,同一年晋升成为武曌的亲信。说这样两个人没有交集,谁信?可偏偏——
他们平时表面上还真的就没有交集!别说私底下往来,连多说一句话都没见着!
事若反常,必定有妖。
有时候做得太小心,演得过头了,反而倒叫人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