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像滴滴墨水染进人们的梦中,京城睡得安稳。
然而,整个贺府却灯火通明。
从贺嘲风被抬回贺府开始,这里已经闹翻了天。
此时,城里最好的药铺已经被叩开了门,全京城的名医也逐一被请到了这里。贺府库房,挤着几个平日里最得力的小厮,在李管家的指令下里里外外翻找着最好的灵芝、人参,御赐药品;府内上上下下的侍婢小厮,都守在嘲风和婠婠的房外。
房内,隔着通天鲛纱帷帐,隐隐约约看见嘲风卧在床上,额角渗着汗水,唇色苍白,嘴角紧紧抿着,看得出有几分痛苦之意。
一名花甲老人坐在嘲风床头边上,须眉交白,手指轻轻点在嘲风的腕上把脉,眼睛探着他的面色。
屋内众人皆屏气凝神,仿佛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贺老爷与贺夫人分坐在屋内两把椅子上。
贺老爷正襟危坐,神情极其严肃,虽不显慌乱,却用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另一只手则拍在自己膝盖上,看得出还是紧张万分。贺夫人在一旁如坐针毡,眉毛锁在一起,伸着脖子左探探右望望,欲言又止地看着大夫,更是急火攻心。
婠婠站在他们身后,两手互相搅着,纤纤玉指抓地骨节发白,仿佛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面色苍白憔悴,眼睛干涩,巴巴地将嘲风望着,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贺嘲风啊贺嘲风,你可千万不要死。
嘲风受伤,婠婠不免担心,更是有些自责,是自己和他一起想的这个法子去引蛇出洞。
昨日里,从落水村回来婠婠就已经对凶手是谁这个问题猜想到七八分了,回来的路上便告诉了嘲风。回了春雨门,听了展翼的报告,又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婠婠第一次去普觉寺就看见寺中的算命先生一瘸一拐地用左手打理自己的摊子;后来,嘲风又发现焦尸案的凶手必然是个熟悉寺庙环境的人,这算命先生日日在庙里摆摊,自然是极其熟悉这里环境的;而展翼也没有在僧人、香客身上发现牙印;再加上李强的妻子提到过,有一个脚有残疾的人曾经询问过她的伤势。
种种迹象都让那位算命先生的嫌疑越来越大。
嘲风立即就派了人去悄悄打探,果然在那算命先生家的后巷堆放垃圾的地方,发现一些裹着创伤药的棉布。
又联系已经发生的三起案件可以知道,凶手的目标受害者,是虐待妻子的青壮年男子。
于是,她和嘲风约定一起在市集里面前演一出虐妻的好戏码,引诱凶手上钩。
其实,两人本商议着要让嘲风在市集上扇婠婠一个耳光,可是嘲风没舍得,最后只是将婠婠推了一下。
晚间回贺府,嘲风又没有走原定计划路线,临时决定拐进巷子里,给凶手更多下手的好时机。
凶手确实上了钩。
只是没想到,本是胜券在握的缉凶,嘲风竟然被刺伤。
想到这里,婠婠抚了抚额头,按了按太阳穴,血管突突地在脑中跳着,她只觉自己头痛欲裂。
等候的时间分秒都是如此漫长。
老人终于把完脉,将嘲风的手放进被里,刚转身,贺夫人便站了起来,说,“大夫,嘲风他……”
“在下刚才已经给贺少爷止了血,服了药丸,还好贺少爷就诊及时,而且伤口并不深,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多谢大夫了。”贺老爷站起身做了个揖。
“贺老爷客气了,在下再给贺少爷开一剂汤药,照这方子配药煎服便好,这里还有一剂宁神药,今夜贺少爷受伤,众人皆淘神费力,煮了服下,有安定心神的效用。”
贺老爷再次谢过了大夫,派了人送他出了门,便散了门口守候的侍婢小厮。
见贺夫人依依不舍,婠婠也上前劝道,“娘,您放心吧,这里我会照看好的,熬了大半宿,当心您的身体。”
贺老爷也连连称是,于是,邀着贺夫人一步三回头地回房了。
待众人都散去,婠婠一个人坐在了嘲风的床边,掏出绣帕,替他擦了擦汗,又掖了掖被角。
烛光跳得暖暖的,婠婠回身点了一抹清心宁神香,便把头倚在了床柱上,等着阿九送嘲风今夜要服下的最后一剂汤药。
婠婠伸手捋平嘲风皱着的眉心,自言自语道,“贺嘲风,让你去抓个凶手,又不是让你去送命的,你怎么就搞得自己遍体鳞伤,笨成这样,凶手都抓住了你还皱眉头,这样就不帅了……”
婠婠正说得津津有味,突然嘲风伸出受伤的手抓住了还停在他额头上的婠婠的手,然后把手往自己心口死死一放,婠婠也不敢用力挣脱,怕把他在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也就随他牵着,继续自言自语道,“你抓着我干嘛,吓我一跳,我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办什么案子,最好自己小心点,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才不会给你守寡!你要是想骂我薄情寡义什么的,你最好现在就醒过来,来来来,我给你数一二三就起来,一,二……”
“少夫人,少爷的药煎好了。”婠婠还没数完,阿九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了。
“推门进来吧。”
婠婠一边对着阿九招手,一边给他腾位置,对他说,“那你快些给少爷喂药吧。”
“这,这,少夫人,阿九是个手脚粗笨的人,”阿九面露难色,说道,“再者说,少爷还在昏迷着,喂药恐怕还是要少夫人您亲自来。”
“叫你喂你便喂,废话那么多。”婠婠转过来盯着阿九,也不接他递过来的药盘。
阿九把药盘往身边的几案上一放,着急地说,“少夫人,恐怕这喂药要这样喂……”
说着便高高嘟起了嘴,五指爪在了一起,两手相对着将指尖对啄了啄,嘴里发出“木啊”“木啊”的声音。
“阿九可是个男的,要是让少爷知道了,阿九小命就不保了。”
“这都是些什么啊,我才不会这么给他喂药呢,”婠婠好气又好笑。
“少夫人药在这儿,阿九先下去了!”
“诶诶,你……”婠婠指着一溜烟逃跑的阿九的背影,狠狠跺了跺脚。
又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嘲风,真是恨不得打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这也不能不给他吃药吧。
想到最初自己被山贼劫走,也是他费劲心思保全自己;想到那晚自己腿脚不便,也是他背着自己跑前跑后;又想到那日自己因为“王妈妈”之事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他还愣头愣脑的抱住自己说不再欺负自己,毒舌傲娇的贺嘲风,对自己竟然有那么柔情万丈的时候……
如此看来,嘲风确实是自己来到这里以后唯一一个可以托付和信赖的人,大概也是唯一一个有真心想过要对自己好的人。
婠婠觉得自己有些鼻酸,揉了揉鼻头终于下了决心。
自己确实不可以看见他有个三长两短,算了,咬咬牙就过了,如果是自己受了重伤,贺嘲风也一定会这样救自己的。
想罢,婠婠便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喝了一口药在嘴里。
低下头,可以看见他耷拉下来的睫毛,又长又密,还因为睡得不够安稳有些微微颤动。
闭上眼,一埋头就碰上了嘲风的唇,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接触过他的嘴,柔柔的,有些凉,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掰开嘲风的下颚,缓缓把药灌进了他嘴里。
整个过程她都不敢睁眼,就好像一睁眼,就会泄露自己所有的不安与忐忑,婠婠觉得自己心跳的力度有些加重,如果脸红有声音,那么婠婠此时一定是迅速响亮的“唰”的一声,脸通红。
灌完一口,婠婠张着嘴呼着气,连连骂苦,中药真的好苦,大夫怎么不把所有药都练成药丸。
就这么辛辛苦苦了十几口,一碗药终于喝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喂完一碗药后,婠婠总是觉得昏迷中的嘲风有一些面色红润有光泽。
而她自己,也许是因为紧张了大半晚上,迷迷糊糊竟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
苦涩变成一整个柔软的怀抱,羁绊的宿命,早已赴了不归路。